※情感的外显※
观众看戏时的情感反应,与戏剧家灌注到剧中的情感并不完全一致,这是难以避免的,但从总体上说,戏剧情感是观众审美情感产生的主要依据,必须予以外显化。所谓情感外显化,即是人物心理行为产生的情感轨迹的外现。生活中人的激情由里向外,气愤时咬牙切齿,手舞足蹈,戏曲表演艺术又将其夸大延伸成情绪舞,使人物心里感情充分暴露于外,诉诸观众的视觉或听觉的形象。以方便观众的直接接收和直观把握,这是戏剧特别是戏曲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地方。
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为代表的西方戏剧表演体系,讲究体验和表现,将戏剧情感真实、含蓄地表露出来,反对过于直露和夸张的情感表达。这种戏剧表达方式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起作用,遇到观众反应冷淡时,狄德罗也只有无奈地自嘲:“假使我有一个儿子到这里还不能理会其中的联系,我宁愿没有这么个儿子。”
作为歌、舞、戏三者结合的戏曲,有足够的艺术技巧来解决这个问题,将戏剧内在情感彻底外显化,又不失艺术品位。特别是一些突出的感情、情绪,如紧张、得意、爱慕、后悔、徘徊等,这种处理会取得强烈的艺术效果。如蒲剧《杀驿》中,驿丞陷于无法启齿的内心矛盾之中,于是运用帽翅功,在舞台上慢慢抖动纱帽翅,暗示紧张的内心活动,纱帽翅这边抖了抖那边,暗示他这么想又那么想,内心斗争十分激烈。纱帽翅猛然全停了,观众立即明白,他已作出了艰难的抉择。又如川剧《梵王宫》中,一对青年男女相互爱慕,无法表达,这时姑娘的嫂子插进来,从两人眼中各扯出一根并不存在的线,将线虚拟着拴在一起,观众就明白,这对恋人已被拴在一起了。姑娘独自上轿回家,这时轿夫的脸通过“变脸”不断变成恋人的脸,观众就明白她在思念恋人。这种明白而有意味的表达方式和表现形式,在中国戏曲中有如家常便饭得到充分运用。
刘勰说:“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16]意思是说,依据艺术的特性和艺术家的才情,作品可以充分抒发内心感受,使隐蔽的激情飞腾起来,使盲人见到形状,聋子听到声音。戏曲内在情感的直接外显,就是这种富有成效的表达方式。印度古代戏剧理论家婆罗多牟尼在《舞论》中说:“有苦有乐的人间的本性,有了形体等表演,就称为戏剧”,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情感外显化对台上不瞒对手,对台下不瞒观众,演员在台上表演的各种情绪,可以当着同台的对手表演,只要对手装着未看见就行,或背科,或王顾左右,或静如泥塑。从表演学角度看,斯氏体系认为这种处理方式虽显露了人物情感,但与同台者交流就失真、虚假,违反生活逻辑。这恰恰是中国戏曲体系有别于西方戏剧之处,敢于在同台者之间,假设一层间离的无形篱墙,避开交流,直抒胸臆,中国观众也认同这种处理方式,遇有情绪表演精彩之处,还往往大声叫好。
中国戏曲情感的外显性,给人类戏剧观念带来了重要补充。法国戏剧理论家安托尼·阿尔托在《东方戏剧与西方戏剧》中指出,仅靠言词来表现心理冲突是不够的,戏剧必须运用姿态、声响、色彩、动作等手段,使物质世界与最深的思想王国联系起来,使种种神秘的真理获得视觉和造型的物质体现。美国著名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向中国戏曲学习的结果,就是发现了脸谱的妙用,因而在其《大神布朗》等戏剧中采用起面具来,认为“面具似乎人们内心世界的一个象征”,能“以最明晰、最经济的戏剧手段,表现心理学的探索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人心隐藏的深刻矛盾”。[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