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闲情※

※东方闲情※

现代散文家梁实秋曾在《听戏》中写道:

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摇晃着脑袋,手在轻轻地敲着板眼,聚精会神地欣赏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着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

他说的是戏曲审美主客体之间通过交流、碰撞,达到美感高潮,是对形式的感知体验,而产生形式美感效应。即使是不懂戏的人,听了声情并茂、曲尽其意的演唱,也会情不自禁为之叫好。

俗话说“美在形式”,波德莱尔也说“不变形,就无法感知”。戏曲通过夸张、变形而形成有形之形和无形之象两种视听形象,其形式意味就寄寓其间,需要观众如九方皋相马一样“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21]

戏曲的形式意味不仅产生美感,也蕴含哲理。作为一种富有文化积淀的艺术语汇和人文符号,戏曲的虚拟动作和各种程式都会突破原有功能,起到深层象征和隐喻的作用,从而提高戏曲文化的哲理素质。现代学者钱穆说:“中国戏剧文化之长处,正在能纯粹运用意识技巧来表达人生,表现人生之内心深处,来直接获得观者听者之同情。一切如唱工、身段、脸谱、台步,无不超脱凌空,不落现实”。他还说:“京剧中有锣鼓,其中也有特别深趣。戏台无布景,只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锣鼓声则表示在此世界中之一片喧嚷”,“时而欢喜,时而悲怅。这正是一个人生背景,把人生情趣即在一片锣鼓喧嚷中象征表出”[22]

中国历代文人习惯于过着一种性灵自适的“闲散生活”,“居则泉石花竹,诗酒棋书,清淡酬唱;行则披阅中壑,游戏平甸,濯清流以钓游鲤,坐茂林而观佳夕。含英咀华,识度闲放,忘情于珍猎之抱,畅志于清旷之乡,以此而自娱,风雅而自任。在激荡晦暗的争抗的历史背后,可看到的是一片古老常青的天空和平明闲放的悠景,是东方的情调,东方式的优雅和瑰丽”。[23]元代以后,中国文人寄情于勾栏、氍毹,不仅赏戏、编戏、品戏,而且养姬、玩票、捧场、听角儿,乐不思蜀,好不自在。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载:“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缙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景、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娼俱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谨。”可见,他们对玩票的投入及其技艺要求之高。昆曲宛转幽雅的“水磨腔”迷倒了一大批官僚文士,袁中郎在一首《江南子》诗中写道:

蜘蛛生来能织罗,

吴儿十五能娇歌。

旧曲嘹历商声紧,

新腔蝉缓务头多。

一拍一萧一寸管,

虎丘夜夜石苔暖。

家家宴喜串歌儿,

红女停校田峻懒。

昆曲的雅化和京剧的俗化,一样使文人士大夫留恋上瘾,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张二奎自幼饱学诗书,二十余岁就做了工部都水司经承,可谓仕途发达,前程似锦。无奈他太爱串角唱戏,而且嗓音异常洪亮,是清代的一位名票。当时四大徽班中惟独和春班没有名角,于是经常请他去撑门面,然而,按当时的规矩,凡在朝任职者,一律不准登台演戏;张二奎长期与戏子厮混,实在有失朝廷颜面,终于被革职,贬为庶民。他丢了官,倒少了些牵挂,索性将功名换了浅斟低唱,成为著名的京剧老生“前三鼎甲”之一(另外两位是程长庚、余三胜)。在世界其他国家,没有哪一国的文人戏迷像中国的文人戏迷这么痴迷疯狂,他们想玩票时,就入乎其中,粉墨登场;想赏戏时,就出乎其外,褒贬品评,这种闲情逸趣浑然天成,不事雕琢。这种赋予人生以实实在在的快乐的观念,深深扎根于性情温良的传统中国人心中,当作人生的最高形式之一,以致成为人类文化视野中最具特色的一部分。

中国戏曲作为一种含歌、舞、戏的抒情、写意艺术,其本身就体现了人生的态度、方法和情趣。中国人的处世观善于将艺术生活化,将生活艺术化。庄子主张“逍遥游”,要“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尘垢之外”,体现了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和渴望。有些戏迷看戏,对一字一板,一招一式都大加玩味,这其间又何尝没有人生意趣。张中行对戏曲也别有会意,曾在《负暄三话》中写下一首七绝:

闻道浮生戏一场,

雕龙逐鹿为谁忙?

何当坐忘升沉事,

点检歌喉入票房。

有些人喜欢将艺术划分为“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对后者常含贬斥之意。这种划分只是从浅层题材和急功近利上进行的相对的划分,而一件艺术作品到底给人们什么,这需要人们静心去领会,以致“欲辩而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