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必然※

※内在的必然※

有一种悲剧是“由主人公本身的邪恶招惹出来的”[3],即是悲剧主人公本身具有性格上的缺陷,一失足成千古恨。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就是性格悲剧的典范之作,如哈姆雷特的迟疑、李尔王的刚愎自用、麦克白的野性、奥瑟罗的嫉妒,由于他们主观失误,结果咎由自取。在中国戏曲中,《长生殿》、《烂柯山》、《走麦城》、《斩马谡》以及现代川剧《山杠爷》、京剧《曹操与杨修》等都可算作性格悲剧,如李隆基的放荡昏庸、关羽的自信轻敌、马谡的纸上谈兵、山杠爷的一手遮天、杨修的狂傲不拘等,这些都显示了人本身的复杂性,悲剧主人公也无所谓正义与非正义,是一种自身或环境使然。但正如别林斯基所言,“悲剧里的流血灾变,不是偶然的和外部的东西”,[4]性格悲剧虽是主人公性格缺陷造成的,但也体现了一种内在的必然,如《烂柯山》中崔氏的改嫁也有出于基本生活条件不可得的一面,《山杠爷》中山杠爷的违法也是闭塞落后山区习以为常的行为。

关于李隆基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历来被文人们重写和改写,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洪昇的《长生殿》。该剧对杨李情缘进行了较大程度的“提纯”和美化,剔除了父夺子妻、帝妃交欢、三杨侍寝、安杨偷情等乱伦、性爱描写,但在帝妃之情与安史之乱的因果联系上,还是作了一定程度的揭示。李隆基由于居功自傲,陶醉于“太平政治”,不由得发出“升平早奏,韵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的慨叹。为此,他变得骄奢淫逸起来,重色轻国,任人唯亲,使得杨国忠得以“外凭右相之尊,内恃贵妃之宠”,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贪财弄权,以致安禄山无功受禄,野心膨胀,最终发生叛乱,欲取而代之。李隆基沉于酒色,还拒不纳谏,有人告知安禄山将反,他反而将告发者送其治罪,令满朝文武不敢直谏。李隆基荒淫昏庸的恶果,就是战争爆发,生灵涂炭,国家由盛而衰,自己也丢掉了皇帝的宝座,独自品尝悲剧的痛苦。另一个悲剧主人公杨贵妃,深谙后宫争宠之道,早将辅佐皇上勤政的后妃之德弃置一旁,只关心皇上对自己的专宠和自己生活的放荡,演出了“舞盘”、“同浴”、“进果”等一幕幕“搜狐”剧,还排斥异己,连亲姐妹也不放过,其结果是杨氏遭诛,自己也命丧黄泉,湮没于荒山孤丘。应该说,昏君妖妃误国是封建社会的常见现象,是专制制度和嫔妃制度的必然产物,也算是社会悲剧,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如果是明君贤妃,时时以国为务,也不至于发生叛乱的惨剧。康熙、乾隆二帝同处于太平盛世,晚年也都注意克己奉公,以达完人之路。说到底,还是因为李杨爱情的“轰轰烈烈”,暗无天日,才导致个人和社会共同遭受灭顶之灾。

洪昇在《长生殿》中,对李杨二人都进行了一定的“翻案”工作,倾注了许多同情和赞赏,使得全剧玲珑剔透,唯情是尊,是一曲至情的赞歌与挽歌。特别是末尾《哭像》一折,对杨百般忆念,情真意切,简直是一首悼亡抒情诗,但这种置生灵涂炭于不顾的浪漫情调,多少有些人为痕迹,并遭致一些研究者的厌恶。洪昇将杨贵妃作为一个风流多情、甚至深明大义的女人来写,还寄寓了自己对女性的赞美,带有他自己的爱情体验和爱情理想,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一个拥有贤妻美妾、彼此唱和的幸福男人。但此后有关李杨情缘的戏曲改编,则进一步走入了美化人伦的不归路,如梅兰芳主演的京剧《贵妃醉酒》、洪雪飞主演的昆曲《长生殿》及华剧《杨贵妃》等,都不胜艳丽哀惋、眷顾彷徨之致,难免流于国母崇拜式的唯美主义。特别是《杨贵妃》,将杨贵妃作为一个纯真善良的弱者来写,“在强暴的帝王淫威之下,她只能逆来顺受,以自己的真情去爱自己本不相爱的人”[5]这些改编已经原离了原著作为性格悲剧的轨迹。

性格悲剧不仅发生在帝王之家,也发生在平民之家,而且更贴近现实生活,令人长抒短叹。如京剧《烂柯山》(后来又改编成《痴梦》、《马前泼水》等),就是写平民夫妻朱买臣和崔氏的传统故事,该故事在民间长期流传,以致朱买臣简直成了一个民间传说人物。穷书生朱买臣因其才华四溢,被富家之女崔氏看中,并下嫁于他,指望他很快中举得官,飞黄腾达。然而,朱买臣九次应考不中,崔氏失望了,她不甘心清贫,于风雪之夜逼丈夫出门砍柴,自己则在家中烧书煮饭,进而逼丈夫写下休书,改嫁他人。谁知人生祸福无常,朱买臣发奋努力,竟中举得官,衣锦还乡,而崔氏的行经因遭后夫的唾弃,她不得不沦为叫化婆。崔氏以糟糠之妻的身份前去纠缠朱买臣,与他论理,梦想能破镜重圆,但朱买臣不能接受,并于马前泼水,要她收回此水。实际上覆水难收,他们夫妻情缘已尽。很明显,这里的悲剧主人是崔氏,其悲剧是其性格的缺陷造成的,即冷酷绝情,不能安贫乐道,以致有此报应。但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看,崔氏前后的心理动机也是清晰的,她的下嫁、埋怨、休夫、反悔,都是出于人类生存、发展的本能需求,即人生享乐欲望,一心想过好日子。但她贪图安逸,不肯付出劳动与艰辛,也反映了她庸俗、浅薄、无耻的市侩一面,从女权主义角度无论如何为她“翻案”(如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都不会博得观众的同情。该剧也是古代爱情婚姻题材中少有的“多情男子负心婆”的剧目,在民间常演不衰。

在近些年的实验戏剧创作中,还出现了一种泛性格悲剧,即通过象征、寓意,将某种性格缺陷从特殊个人转向普遍的人类,上升为人性的弱点。如由陈健秋编剧、曹其敬导演的昆曲《偶人记》(曾获得1997年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见插页图32),就是一例。该剧讲述仙姑紫霞观看了一场偶人戏,对其中痴情的偶人梦官心生爱慕,于是将梦官点化为凡人,与自己恋爱,另将螺姑与何苦两个有情的偶人一起点化为凡人,让他们享受人世间的欢乐。可是,戏中的偶人一旦变为现实中的凡人,就有了自己的个性和欲望:梦官不甘于仙姑的控制,要求人格独立,还另觅新欢;螺姑、何苦致力于庸常的家庭生活建设,并得寸进尺。当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负气的梦官指责仙姑不该点化他们,要求仙姑将他们还原成偶人。而三人还原后,其性情、模样又恢复到开头,大家相安无事,其乐融融,这场景让仙姑十分失落、伤感。可以说,剧作家的创作心态较为自由,其笔触已经涉及人的生命本质和人性问题,不仅仅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它可以这样理解,人性的本质和弱点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自由,当这种欲望和自由无限制地发展时,也就有了生存秩序的混乱和人类痛苦,这就是人类悲剧的根源。该剧由物及人,由人及物,一放一收,寓意深刻。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在《想像的事物》中说:“真从不美,美是一种只能符合于想像的价值。这种价值的基本结构中包含着世界的虚无化”。有人指责《偶人记》基调是灰色的,也有人认为它表现了人性的广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