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变奏※
在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上,有一种喜剧走得很远,有意用奇妙的构思加大它们之间的距离,制造一种似真似假、变异离奇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怪诞喜剧。它像“颠倒歌”一样,要求人们从艺术表象的荒诞中,领悟黑白颠倒、真假不分的生活真理。中国很早就有志怪述异的荒诞文学,前有《山海经》、《淮南子》中的神话故事,以后有《搜神记》、《聊斋志异》、《镜花缘》等志怪小说,人事诡异,想像奇特,以此折射现实生活。在志怪传统的支配下,中国戏曲中的怪诞喜剧得到了繁荣发展,如明代徐渭的《歌代啸》,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梦》,京剧《大劈棺》(后改为昆曲《蝴蝶梦》、川剧《田姐与庄周》)、五音戏《换魂记》,以及元杂剧《倩女离魂》、昆曲《李慧娘》等其他“鬼魂戏”。这些剧目都以荒诞离奇的情节和形式来反映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以荒诞体现真实,是剧作家情感的变奏。
当代著名剧作家、作家汪曾祺说:“真正称得起荒诞喜剧杰作的,是徐渭的《歌代啸》。这个剧本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个奇迹”。[13]徐渭认为当时晚明整个社会风气颓败,生活经常发生颠倒荒谬的事情,因而他在《歌代啸》开场[临江仙]中称:“探来俗语演新编”,“凭他颠倒事,直付等闲看”,他采取了“局外人”的冷静立场,其作品本身却寄寓他对人世丑恶的深恶痛绝。该剧共四出,写了四个故事,但人物、结构上都是有机联系的。第一出,写三清观内张、李二位和尚极不安分,互相算计捞财,李和尚技高一筹,夺取了张和尚的劳动果实——一园冬瓜,还偷走张的僧帽。第二出,写李和尚赴约,与吴氏通奸,吴氏为童养媳时,曾被公公诱奸,她鄙视其丈夫,勾引李和尚,又觉得难为情,藏其僧帽。不想吴氏之母牙疼,李和尚就谎称自己会治牙病,只须在吴氏丈夫脚跟上针灸三下即可。恰好吴氏丈夫回家,吴氏就强行针灸其脚跟,丈夫挣扎,发现吴氏袖中的僧帽。第三出,写吴氏丈夫到州衙告状,说僧人与妻子通奸,因僧帽是张和尚的,李和尚就与吴氏及其母亲串通,慌称是张和尚强奸未遂,吴氏夺下其帽。州官因家有急事,就不辩是非曲折,将张和尚逮捕入狱,并充军发配。第四出,写州官好色惧内,与丫鬟偷情,被夫人抓住,大闹一场,州官就在后门设了一道栅栏,防止夫人捉奸。夫人知道后,就趁丈夫审问张和尚之际,纵火烧了州衙。众百姓连夜提灯笼救火,将火扑灭,洲官听信夫人之言,不但不奖赏,反而斥责百姓明火执仗,聚众闹事。该剧揭露了佛门弟子的虚伪无耻、官府政治的荒淫昏暗以及晚明社会秩序的混乱和伦理道德的滑坡。通过大胆的夸张、变异、拼贴、组接,表现了一个跳跃性大、对比性强、纷乱芜杂、黑白不分的生活世界。这就是徐渭眼中的晚明社会现实。
该剧将犀利的笔触集中在家庭、佛门、官府和女人上,撕破它们虚伪、欺骗的面纱,他们的言行逻辑是荒诞可笑的,如李和尚自偷冬瓜,却说冬瓜成精而走;丈母娘牙疼,却针灸女婿的脚跟;吴氏说嫩菜芽长在柳树上,人们更说死树上能长出香草;李和尚行奸,却拿了张和尚问罪;老百姓救火,却以明火执仗定罪。1931年,南京国学图书馆据道光年间抄本予以影印出版时,柳治征作跋道:“要其意以滑稽当铸鼎,非漫作也。冥棼瞀乱,终古如斯。涉世稍深,即知逻辑为无用,而一切礼教、法制、戒律罔非涂饰耳目之具。”他将这种人世伦理的荒诞性、礼教制度的虚伪性延伸到远古和当今,颇有点存在主义的哲学意味。
至情主义的名剧《牡丹亭》(见插页图37)也是由极度夸张而形成怪诞风格的喜剧,“它主要从生死相混,上下倒置,阴阳错位中体现出来的”。[14]深闺小姐杜丽娘在梅树下生情生梦,与情郎柳梦梅在梦中交欢,还有花神侍侯。她还因情而死,因情复生,地府阎王还饶她不死,生死自由。同时,父亲杜宝身为地方长官,却派一介腐儒作特使,给草寇的老婆带去一封密函,用财色诱惑的卑鄙手段讨好她,从而使草寇弃械投降。皇帝因此大为赏识,封杜宝为宰相,封腐儒为黄门官。从这些荒诞不经的调侃中,我们看到一个上下错位,贤愚不分的颠倒世界,这种认识也来自汤显祖本人入仕为官,退官著书的生活体验。该剧的荒诞,还体现在生不如死,阳间不如阴间的错位。杜丽娘活着时,天性喜欢花草美景,却连自家后花园也不能去,死后,阴间判官吩咐花神,引她到望乡台随意观赏景色。她复活后,父亲杜宝不但不认,而且要用桃木棍驱鬼。杜丽娘在阎罗殿与众小鬼结为好友,可在金銮殿却惧怕侍卫们的森严,认为他们方是青面獠牙的鬼。杜宝当着皇帝的面,问她与柳梦梅成亲是何人保亲,何人送亲,她却答是母丧门、女夜叉。正如剧中人所说:“天下人古怪”,“天上人间怪怪奇奇,何所不有?”正因为世道荒诞错位,所以《牡丹亭》就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自由不在人间,而在地狱。
现实世界的荒诞性,是怪诞喜剧的西方荒诞派文学乃至当代作家残雪等人的实验小说存在的逻辑依据。人们无端地受到伤害,又无端地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家人。但是,人们不能总是迷失在荒诞的外部世界里,让自己的精神王国无所依托。当挣扎于社会文化罗网中的人们,感觉到自己强大的生命冲动之后,就会对扭曲、虚伪的观念世界进行荡涤,重新寻找衡量自己生命行为的合理尺度。这也是怪诞喜剧应该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的现实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