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石颂※

※璞石颂※

在幽默机智喜剧中,有一种喜剧人物类型令人久久不能忘怀,他们或长相有较大缺陷,或脾气有违情理,在外貌、气质上给人不和谐感,但他们是可亲可敬的,智慧和人格超乎正常人,他们是外丑内美的丑角人物。这种人物在中国文艺作品中是常见的。如小说《济公传》中的济公和《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癞头和尚,都是貌丑无比,却道行极高,抚危济困,专门超度不可解之人;《射雕英雄传》中的周伯通,贪玩成性,童心不老,一世糊涂,关键时却是非分明,救人一命。这种外丑内美是一种畸形美、残缺美,上升到哲学高度来认识,可以说是体现了“道”之神韵。老庄哲学是提倡返璞归真、抱残守缺的,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涵虚致远、坦然独立,与天地万物相颉颃。如《逍遥游》中的大瓠,大樗,都笨拙怪异,大而无用,但它们可以“浮乎江湖”,可以“寝卧其下”,自有大的用处。它们追求的是内在精神的绝对自由,而不在乎形状、名称、大小的差异有无,这才是人生高明之处和至境。

在西方文艺作品中,也不乏这类人物形象。如小说《唐·吉诃德》中的唐·吉诃德,他披着破盔甲,骑着瘦马,企图进行社会改革,结果碰得头破血流,但他是憎恨不合理的社会,爱打报不平,见识深广,是个有崇高精神境界的疯子。喜剧大师卓别林个子极矮,他所塑造的都是一些相貌平平的小人物,但他们都有一颗善良、真诚的心。美国大片《阿甘正传》中,阿甘痴呆笨拙,常做吃亏之事,最后却成了民族英雄。又如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中,福斯塔夫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本性憨厚,且喜说大话,玩世不恭,做了许多可笑的事情。他是个相貌和性格上都有缺陷的复杂人物,但他嘲笑别人时,也敢于自嘲;他贪图享受,但不存心害人,而且性情好,交游广,幽默风趣,很讨大家的喜欢。他是个既幽默又机智的喜剧形象,英国批评家哈兹列特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中,认为福斯塔夫是“莎士比亚创造的最成功的喜剧人物”,同时指出:“福斯塔夫的机智的秘密,大部分是不受任意力量干扰的高度的神智清醒和绝对的沉着镇定”。幽默与机智相结合,就使得这类畸形喜剧人物既意味深长,又光彩照人。

中国戏曲中,就有许多外丑内美,既幽默又机智的喜剧形象,有句行话叫做“逢丑必俊”。如豫剧《七品芝麻官》(原名《唐知县审诰命》)中的唐成、京剧《徐九经升官记》中的徐九经、京剧《膏药章》中的膏药章、闽剧《天鹅宴》中的郦道九、京剧《宰相刘罗锅》中的刘墉等。在《七品芝麻官》中,唐成(牛得草饰)一双三角眼高度近视,动作迂拙,步履蹒跚,本是状元出身,却因相貌丑陋而贬为一介县令。他一上任,就接到一桩命案,当朝宰相严嵩之妹纵子强抢民女,其子在打斗中被奴仆误杀,诰命夫人便将民女之父打死,还不肯罢休。唐成正直不阿、不畏权势,在公堂上同诰命夫人斗智斗勇,抢拍堂木,设计将她骗下案桌,诱使她承认罪行,随即剥去她的的凤冠,并亲手给她戴上枷锁。他外丑内美,出奇制胜,十得全剧具有极强的戏剧效果。他“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口头禅,成为他人格精神的生动写照,也为人们广为流传。

在《徐九经升官记》中,徐九经(朱世慧饰)也是歪肩佝背,被侯爷认为并非官相,贬为县令。有趣的是,该剧在布景上设计了一棵扭曲虬劲的歪脖树,成为徐九经人格的象征,他本人每次经过树下,都要“凭吊”一番,同病相怜。在侯爷与王爷的一场官司中,他用一坛老酒送来送去,两面周旋,最后用一瓶假的“仙鹤顶上红”巧断大案。但在此前,他经历了一场权与法、感情与良知的激烈斗争,对世人所梦想的升官发财之路表示了厌弃,最后功成身退,回老家卖酒去了。这种退隐山林,归于凡人的生存方式,本身就是道家思想的闪光。

《膏药章》(见插页图38)中的膏药章,与莎士比亚剧中的福斯塔夫有一些相似,是一个较复杂的喜剧人物。他是一个江湖郎中,有善良、正直的一面,但也照章办事,治病收钱,精打细算,而且懦弱、委琐、愚昧、保守。在小寡妇报仇、大师兄救人、革命党起义三件大事上,其性格复杂性得到了充分体现。但他毕竟是善良、正直的,多次救人于危难之中,最后在小寡妇被杀时,还愤而站起。由于时代的原因,他人财两空,复归于一无所有。膏药章的形象是亦丑亦美的,虽是个小人物,却折射了辛亥革命的大社会内涵,具有极强的包容性。有人还认为膏药章身上反映了国民性问题,让人似曾相识,不寒而栗。

弗洛伊德说:

喜剧性首先来自人类社会关系中一种并非预期的发现,我们从人的身上发现喜剧性——从人们的动作形式和性格特征中,原先只是从他们的身体特征,后来就从他们的心灵特征中,或者还从他们表现上述特征的言词中去发现喜剧性。[15]

外丑内美、亦丑亦美的丑角人物,正是通过他们反差极大、辩证统一的外形和内心的特征,造成幽默诙谐的喜剧效果,让观众在“是相非相”、“亦真亦假”中去发现丑之美、残缺美、璞石美,去领悟其中的真味深意。

丑角艺术是笑的艺术。外丑内美的丑角人物,是在可笑的外表掩盖下,透露出机智与正直,成为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有力反衬。但建国后,由于“左”的思想的影响,有些人坚持认识戏曲丑角在鼻梁上涂白粉,形象丑陋,丑角代表应的是坏人,不宜用在好人身上,甚至认为“人民内部无丑角”。这种对戏曲丑角的偏见,多年来相沿成习,是我们今天歌唱“璞石颂”的习惯阻力,一定程度上影响戏曲创作题材与风格的多样化。倒是在大陆、港台一些喜剧影视、小品中,这种机型美、丑角美得到了充分表现和发扬光大。如沈殿霞、陈佩斯、潘长江、巩汉林等喜剧明星,他们的喜剧表演都以特色取胜,他们不是胖子、瘦子。就是矮子、光头。还有赵本山,他长相上虽没有“过人”之处,却始终打扮成过时的老农或偏狭的乡干部形象,其气质上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