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存在※

※现实的存在※

英雄悲剧大多描写的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从大是大非中考察人物的态度与行动,但更普遍的悲剧存在于现实日常生活中,发生在普通民众身上。他们并不是被要求去干一件大事,而是基本生活权利遭到他人或反动势力的侵害,于是起而抗争,往往落不到好下场,于是成为令人喟叹的生活悲剧。在等级森严、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这种“讨一个说法”的生活悲剧比比皆是,反映到戏曲舞台上,更是市井细民百看不厌的题材。如《琵琶记》(见插页图31)、《窦娥冤》、《王魁负桂英》、《娇红记》、《白兔记》、《同窗记》(《梁山伯与祝英台》)、《雷峰塔》(《白蛇传》)、《秦香莲》等等。如果说英雄悲剧的主人公多是男性,那么生活悲剧的主人公则多是妇女,她们大多善良贤惠,委曲求全,争取婚姻自由,人格尊严和社会公道,是现实社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其中“悲情女性”形象,如赵五娘、窦娥、敫桂英、李三娘、秦香莲等,反映了作者的女性苦难意识和生命韧性。

中国古代习惯称悲剧为“苦情戏”,这用在历经磨难的劳动妇女上非常合适,因为它“偏于琐屑中传出苦情”(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而这在《琵琶记》中的赵五娘身上十分明显。该剧讲述赵五娘的丈夫蔡伯喈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被招为牛丞相的快婿。而此时节,家乡连年遭灾,地方官吏趁机盘剥乡民,赵五娘典当服饰仍不足以供养二老,她背地里吃糠,还遭公婆误打。不久,公婆死,公爹病,她日夜侍奉汤药。公爹死后,她剪发买棺,没钱请人下葬,自己双手刨土,罗裙包土,以致十指磨破,鲜血淋漓。随后,赵五娘描绘二老画像,手抱琵琶,沿路卖唱乞讨,到京城洛阳寻夫。如此的苦情戏已经够动人了,古人记其演出时,甚至是“无一人不哭,令人闻之易生凄惨”[1],“观者万人,多泣下者”[2]。苦情之苦不仅体现在做工上,还体现在唱词上,如赵五娘吃糠时的“糟糠自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嘎住。糠!遭砻被舂忤,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她被迫吃着喂猪的糟糠,还以糠自喻,生动写出了其一腔幽怨无奈之情。王世贞在《曲藻》中称:“则诚(高明)所以冠绝诸剧者,不惟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与赵五娘同属经历生活磨难的苦情女性还有李三娘、秦香莲等,她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传统宗法社会中女性必然遭受的等级、性别压迫,然而为了生存,顾全大局,她们也将生命的忍耐承受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如果女人连这点本领都没有,就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下去,要么投水,要么自缢。

至于造成赵五娘悲剧的原因,历来说法不一。有人说是蔡伯喈忘恩负义,撇下糟糠之妻。这种说法在该剧中不成立,因为蔡伯喈有“三不从”在先,即辞试不从、辞官不从、辞婚不从,使得他“宦海沉身,京尘迷日,名缰利锁难脱”,他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蔡忘恩负义的说法,来源于该剧的雏形,即南戏《赵贞女蔡二郎》,剧中的蔡二郎倒是个陈世美、张协、王魁式的负心汉,极其冷酷无情,最后被雷击毙。但剧作家高明将其改编成《琵琶记》时,多方为蔡进行了“辩护”,重塑全身,恰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将雏形《莺莺传》中的张生给予正名、提升,体现了文人作家的一种“自恋情结”。由此可见,造成赵五娘家庭悲剧的真正原因,应是“君亲三不从”,即科举制度、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和君权制度;三者合一,就是封建制度本身。高明的本意是写在这种“三不从”背景下,赵五娘与丈夫的种种苦处及其对传统道德的张扬,无意间却触及了一个深层次问题,即封建文化自身的矛盾性。蔡伯喈要守孝道、尽人伦,就不能应试做官,为国效忠;他既进入上流社会,就要讨好、服从皇上,不能顾及远方的家人。最后,赵五娘与牛丞相之女共侍一夫,就是封建文化两种选择妥协、调和的产物。

在以妇女为主人公的生活悲剧中,还有两类题材引人注目,一是“多情女子负心汉”,一是“双双殉情”。前者如《张协状元》、《王魁负桂英》、《雷峰塔》、《秦香莲》、《活捉三郎》、《白兔记》以及《赵贞女蔡二郎》、古本《荆钗记》等,它们反映科举制度、封建神权和门当户对思想带来的社会、家庭问题,特别是对妇女的身心摧残。在恋爱、结婚之初,温柔贤淑的妇女给予寒苦书生以极大的慰藉,可是他们中考得官,步入上流社会,他们就立即为残酷的上流社会所同化,并将攀附金枝作为巩固发展既得利益的筹码,而将原配弃之如敝履。面对这种不幸遭遇,妇女们除了怨恨之外,该如何应对呢?我们从中看到了因性格差异而得出的不同结果:有的差点被负心汉杀死,可一旦时来运转,还是与之和好如初;有的屈从丈夫,维持一夫二妻的现状;有的四处告状,请清官“为民女作主”;有的又气又骂,挥刀自尽,然后变为厉鬼来缠身。后两种途径应该是积极可赞的,显示了中国妇女的强大自尊与自爱,一与男子比高下。但再刚烈,似乎也不如古希腊悲剧《美狄亚》中的美狄亚,为了报复负心的丈夫,她竟亲手杀死了两个儿子,让其绝后,然后逃往雅典。这“杀子”、“杀夫”行为,如今时有传闻,总让人怀疑在古代中国也是有的,只不过男性文人作家们实不敢描绘这类行为,这是后话。

其次是双双殉情的,如《娇红记》、《同窗记》、《孔雀东南飞》(改编戏曲)等,它们其实与《西厢记》、《墙头马上》、《葛麻》都是爱情婚姻剧,不存在男人变心的问题,只不过在封建恶势力面前,前一类斗败了,或斗而无力,而后一类斗赢了,决不妥协。这就需要有一个敢作敢为、善于斗争的红娘、李千金、葛麻之类的人物作依靠,他们是行动上的革命者,而不是情感上的革命者。不过,中国的纯爱情悲剧喜欢在结尾贴上一对鸳鸯蝴蝶作感伤的“标本”,而在西方的戏剧中,《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里的艳后见恋人被杀,就拿毒蛇咬自己的酥胸,死得深情而壮烈;《罗密欧与朱丽叶》以男女青年的惨剧换取了两个家族的互相谅解,这也算是斗争的积极成果,人情味较浓。

生活悲剧在现实生活中是大量存在的,有些娱乐小报也不得不依靠此类报道生财,建国后,越剧《祥林嫂》、曲剧《杨乃武与小白菜》就是较优秀的生活悲剧,但由于各种原因,此后就很少见到有这样的戏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