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在中西英雄悲剧中,这种民族文化差异最为显著。西方的英雄悲剧大多描写传说中的神灵和历史上的伟人,是强力型的精神斗士和具有崇高理想的超人,以拯救人类为己任。如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热爱人类,反对宙斯对人类的惩罚,就偷了天上的火种传给人间,自己却遭到宙斯的残酷惩罚。马克思因此称他是“哲学历书上最高贵的圣者和殉道者”。为此,亚里士多德还认为“悲剧摹仿比今天我们的人好的人”。相比之下,中国戏曲中的英雄悲剧大多写的是历史事件或现实生活中具有英雄气质的人,将相义士不论,世俗色彩和政治色彩更加鲜明,与社会现实生活更加贴近,歌颂的是他们的高风亮节和抗争精神,而不是殉难精神。他们中直接反映政治斗争题材的有《赵氏孤儿》(见插页图29)、《清忠谱》、《庆顶珠》等,反映民族纷争题材的有《精忠旗》、《李陵碑》等。其主人公程婴、周顺昌、萧恩、岳飞、杨继业等人,都是为正义事业作了重大牺牲,矛盾冲突是尖锐、残酷的,但他们坚贞不屈,崇尚节义,充满了大无畏精神,给观众以强烈的振奋和鼓舞,而不是怜悯与恐惧。

惩恶扬善、护忠除奸的道德意识,是中国戏曲英雄悲剧的思想精华,也是中国历代文人培育崇高感、唤醒民众激情,从而达到同仇敌忾、慷慨悲歌的重要精神武器。在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全剧弥漫着一种紧张、恐怖的悲剧气氛,它由朝堂“文武不和”而引发一场忠与奸、正义与非正义的激烈斗争。该剧之所以千百年来在戏曲舞台上常演不衰(现在演出的是经改编的《八义记》和《搜孤救孤》),甚至扬名海外(18世纪30年代就被英国改编成《中国孤儿》,从而引发西方的“中国戏剧热”),除它极大地迎合了人们危难之际托孤、保护忠良后代的道德情结外,还在于它在审美刺激上具有极大的情感张力,悬念迭出,险象环生。具体而言,体现了“两大”、“两小”:一大,是对手力量强大,屠岸贾凶残狡诈,能蛊惑国君,掀起波澜,杀害赵盾“三百口满门良贱”;二大,是事态扩大,矛盾升级,为搜寻赵家仅存的孤儿,屠岸贾下令杀光晋国国内所有半岁以下、一月以上的婴儿,造成滥杀无辜、人人自危的动荡局面;一小,是焦点小,要杀要救的不过只是赵氏孤儿,一个虚弱的婴孩,宛如风中之烛;二小,是托孤救孤的人力量太小,只是个草泽医生程婴,这个悲剧英雄只是个平民百姓,却要担此重任,他自己也惊慌失措,半天下不了决心。就是这力量对比强烈、悬殊极大的情势,将台上的当事人和台下的旁观者陷入一场严峻的道德考验和情感深渊。这种来自家族或宫廷的传奇性、曲折性和惊险性,正是该剧常演不衰的奥秘,也是后来京剧《狸猫换太子》仿而成功的道理。

程婴是个真实可信、血肉丰满的普通英雄的形象。他最初受公主之托,是由于曾受驸马赵朔的礼遇,受孤只是感恩图报,尚且顾虑重重。然而,公主自缢而亡的举动,将他推上了义无返顾的路途。接着,将军韩厥自杀的义举更为他提供了一个忠臣的参照。于是救出孤儿后,为阻止屠岸贾的滥杀无辜,这位境界越来越高,视野越来越开阔的英雄,决定带着自己的婴孩一起去受死。因老丞相公孙杵臼代他受死,他深感责任重大,但他面对亲子的惨死,也悲痛欲绝。他唱道:

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温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

为长远计,他躲避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作了屠岸贾的门客,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二十年,终于将赵氏孤儿养大成人,报仇雪恨。在这过程中,程婴的性格是发展的,成为沉着坚毅、忍辱负重的非凡英雄。只因一次偶然的接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托孤救孤也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活动和亮点。使命完成后,他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倍受赵家和国人的礼遇,实际他已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王国维认为,《赵氏孤儿》“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也”。

中国的英雄悲剧大抵不出“忠孝节义”的范畴,带有浓厚的伦理道德和世俗功用色彩,是文人、艺人用以宣传教化的有效部分。而且悲剧英雄多是历史事件的卷入者,着笔写的是其对事件的态度与行动,是“他律性崇高”(苏国荣语),而很少以英雄本人为中心,刻画其精神状态和人格内涵,即“自律性崇高”。真正将中西英雄悲剧糅合起来,写得动人心魄、气贯长虹的,是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的大英雄乔峰,这有待金庸名著改编热的戏曲工作者作出努力。其实,近年来也诞生了中国戏曲可歌可泣的大英雄悲剧,如淮剧《西楚霸王》(罗怀臻编剧,见插页图30)。该剧有别于传统京剧《霸王别姬》之处,在于它将项羽塑造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大英雄,是浸透了楚文化精神的“太阳神”;他不再是老气横秋的花脸,而是英姿勃发的武生。秦朝末年。群雄逐鹿,项羽少年英雄,有胆有识,他杀帅渡河救赵,又沉舟渡河击秦,成就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名。当范增劝说他不要东归故乡时,项羽大笑道:“亚父,你看那一轮红日,照射万里,无论它走到何处,都能辉映万物。彭城也好,咸阳也好,只要我还是西楚霸王!”项羽逼走乌江后,十八将士死谏,但他宁为鬼雄,不愿渡江,刎颈之前,仍谈笑自若,气壮山河。他虽然死了,但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英雄气概长存,楚文化的玄鸟不灭,最终他死而复生,化为一只展翅长天的大鹏。著名戏曲史家谢柏梁称:“它接通了古往今来中华民族崇尚崇高,景仰英雄,欣赏真诚,企望纯净的精神气韵”。文艺评论家毛时暗说:“他体现了一种强悍的力图开拓地域空间的都市戏剧观念,并且用一种粗犷强悍的人生精神征服了当代观众的心灵世界”。这个新的项羽形象的塑造,对于挽救颓败的世风,呼唤古朴雄浑的人格范式无疑是一剂强心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