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寓言※

※真实的寓言※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西方文艺思潮的涌入,我国戏曲历史剧的创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最有争议的,是一些对历史采取虚构方式,通过一系列隐喻性语义符号构筑起来的探索性历史剧,如湘剧《山鬼》、京剧《曹操与杨修》、淮剧《金龙与蜉蝣》、川剧《中国公主杜兰朵》、越剧《孔乙己》等。这些剧目在内外结构上被一些发达的历史认知符号组装起来,追求的不是表层的教化,而是深层的寓意,充分表达剧作家对历史人生的独特见解,因而受到一些专家学者的热烈欢迎。

在探索性历史剧中,历史人物不再是生活中的真实个体或文艺中的典型形象,而是代表某种历史文化特性的隐喻符号。如《山鬼》中,屈原虽然仍是峨冠博带,出口成章,却不再是历史上作为诗人、政治家的屈原,而是古代巫祝人格的象征,其言行只符合古代礼乐文化的原始思维。这是一个全新的、具有楚地巫风色彩的大巫形象,比起《楚辞》和郭沫若《屈原》中的屈原来,或许有许多不恭之处,却是将屈原所体现的历史文化精神夸张放大的结果。同样,《田姐与庄周》中的庄周,已不是吃饭睡觉、织履读书的庄周,而是被抽象为崇尚自然学说的古代得道者。由于在生活上过于超脱,他会给妻子田姐带来许多痛苦。为了凸现人物的符号特性,一些探索历史剧还取消人物的具体姓名,而予以泛化,如《金龙与蜉蝣》中的金龙、牛牯、蜉蝣、孑孓;《膏药章》中的膏药章、小寡妇、革命党、大师兄等,它们只代表人物的一种身份和生命状况,是一种“类型化”的人物。符号化的处理,将戏曲中变圆的人物又压扁,以放大、突出人物性格的文化蕴涵,使历史关系简化成一系列历史文化符号,更能清晰地表达剧作家对历史人生的总体认识。

探索性剧目在情节、主题上也追求隐喻和象征,让结构主义的形式充分发挥意义传达的作用。在《曹操与杨修》(见插页图40)中,曹操与杨修猜迷斗智,并打赌败者为胜者牵马。这个情节在传统历史剧中是不可想像的,它在该剧中却是他们二人人格较量的形式符号。曹操通过猜迷以显示自己智力的优越性,而杨修通过斗智想获得自己被压制的尊严。而坐马、牵马以及最后法场上坐椅的高低,都是他们地位、尊严高下的隐喻,喻示了君臣上下、二虎相争矛盾的不可调和性。剧中的招贤者从第一场开始至末一场结尾,在不同的情境中反复出现。招贤者一开始高声叫喊的“汉相曹操,求贤若渴……”,是与曹操爱才、惜才的心理结合在一起的。曹操从赤壁兵败,深感人才匮乏,与杨修在郭嘉坟前相遇,便重用杨修为仓曹主薄。后来因为曹操死要面子,又容不下才智高他一筹之人,便杀害了杨修,致使斜谷兵败。历史又循环到全剧开场的起点,招贤者也从青春年少叫喊到老态龙钟,他步履蹒跚,苍老疲惫地叫喊:“魏候有令,招贤纳士,共图大业……”招贤者的重复,历史的循环,时空的跳跃,创造了“空白”式的隐喻。历史的卷轴抖开了长长的画卷,广阔的艺术空间也就扩大了剧本的容量。

《山鬼》中,屈原受灵蛇的指引,拿到代表权力的青铜钺,到原始部落中代理族长,以实现自己的仁政、美政,当他用美酒招待偷薯人时,偷薯人却将薯与钺偷梁换柱,神圣的仁政思想遭到世俗小人的轻易消解。屈原还渴慕美人,上下求索,相思成疾,当美人山鬼自动投怀送抱时,他却屡次败下阵来,不敢与之交欢,喻示着楚文化想像力与现实复杂性、人类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实际上,这都是寓言的写法与读法,处处追求一种寓意化,将戏曲导演的形式概念“夺取”来表达剧作家的某种深意。其情节大都呈现为一种沉淀于人们集体无意识中、易为信息符号唤起的原型结构,这种原型来自中国与世界历史文化的积淀,是人们洞悉历史文化和社会人生的经验性符号。这种原型思想早在清代长篇弹词《再生缘》(后改编为戏曲《孟丽君》)中大放光彩(是无意识的,原始的),是我国古代通俗文艺成熟发达后的经验性预设,如女扮男装、描容上路、调包计、中状元招驸马等,只不过这些原型都是复述性的,前后只表达了一种理念而缺乏丰富的意味。

在探索性历史剧中,将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起来,是剧作家的艺术追求,但由于要表达高度浓缩、概括的历史文化意念,就不得不选用怪诞离奇的情节和剪接、拼贴的跳跃方式,将观众、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情节、片段的欣赏上,最后连贯起来才得出一个总体结论。然而,无论是中国传统的比喻、夸张、象征等修辞手法的运用,还是西方荒诞派、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借鉴,中国戏曲有自己载歌载舞、传神写意、冲突集中的艺术特性,探索性历史剧只有将形式和内容的探索与充分戏曲化结合起来,才能有效避免人工痕迹,让作品本身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而不至于招致太多的来自艺术的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