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移入与靠拢※

※他者的移入与靠拢※

中国人十分讲究“道”,不仅有孔孟之道、老庄之道,还有文艺之道及各行各业的专门道理。“道”即学问、规律、通则,是人类精神创造的一种共同的心理逻辑与特征。由于“道”的存在,我们从诗中读出了画,从建筑中听出了音乐,金庸在小说中常以琴箫、毛笔、木剑乃至花朵为兵器。就戏曲之道而言,它与天地万物之道相通,可兼容互启,以吸纳宇宙与人类的精髓和灵魂。缘于此,白朴从白居易的五绝《井底引银瓶》中看出了一出戏(《墙头马上》),盖叫天向老虎、猿猴学习“绝世武功”,梅兰芳受一幅《散花图》的启发,与齐如山一道创作了著名的京剧《天女散花》。徐悲鸿观看此剧后,反过来又绘制了一幅《天女散花图》,并题诗曰:

花落纷纷下,

人凡宁不迷。

庄严菩萨相,

妙丽藐神姿。

近年,也有由一组画引出一出戏的例子,即黄梅戏《徽州女人》,并在全国产生较大的争议与反响。起源是青年黄梅戏演员韩再芬看了一组《西递村系列》的版画,西递村在安徽徽州,该版画表现的是徽州极富地方特色的古老民俗、街道以及一个安谧端坐的青年女人,女人衣着体面而镶红,神态柔顺而似有隐忧,背后是一片漆黑。韩再芬读后,说:“画家极富个性的潜藏在作者内心深处的对生活的诠释,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真的看到了生活在其中的人和这个人的精神旅程”。[17]她在灵感的驱动下,产生将画变成戏的强烈愿望,于是告诉了著名的戏剧编导陈蕲伊、曹其敬,他们发现了这一创意的价值,于是立即组织人马进行创作,并邀请该版画作者应天齐参与创作。陈蕲伊认为,这女人不是守节,而是令人惊叹的坚忍,也可能连坚忍都不是,只是一种习性。她受版画形式美的引发,在剧作只有三页提纲的前提下,向主创人员宣布:文学要靠过来,音乐要靠过来,连表演也要靠过来。这使得《徽州女人》(见插页图28)一剧,在当代戏曲界具有了四个革命性的意义:一是由先有剧本再有导演、演员,变成先有演员再有导演、剧本,创作程序发生逆转;二是画家参与创作,将整个戏剧空间和生产过程作为一个美术行为来实践,显示了戏曲创作的开放性与兼容性;三是由内容决定形式,转向形式决定内容,拓宽了戏曲创作的思路;四是将原版画(复制品)放置在剧场前厅,使戏剧空间扩大延伸到了前厅,成为真正的“剧场艺术”。

《徽州女人》故事简单,写意性强,它融合了古徽州的独特民俗文化,以一组黑白版画的民居景片为背景,凸现了一个女人“等待”的生命状态。她十五岁嫁过来,丈夫却为外面的世界所吸引,只给她留下了一条辫子。她被迫独守空房,过着无所依傍的生活,月下,她到井台边打水,对小青蛙倍感怜爱,由此将幽怨和绝望置之度外,公爹公婆在临死前,为她找来一个婴孩,让她在抚育生命中打发时间。三十五年后,丈夫落叶归根,女人莫名地冲动起来,梳妆打扮,可她迎接到的是一对新式的老夫妻,丈夫见前来的女人十分亲热,疑惑地问她是谁。女人刹那尖哑口无言,深感失落,平静地从高台走了下来。此刻,那幅古堡式的民居版画在身后缓缓落下。该剧诠释的不是女人的人生命运,它以大事化小,悲剧正演的方式,演绎了“等待”这一人类生存的普遍境况和生活态度

这种人生态度的形成,是古徽州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没有任何一种外在力量的强求,是潜移默化的结果。古徽州是山水田园诗人咏叹的对象,却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地区,这里是古江南的西部一隅,也是著名徽商输出的地方。由于“徽人不蹲家,经营走四方”的传统,男人出外经营,女人辛勤持家以致分别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身为徽州人的胡适回忆道:这里“一对夫妇的婚后生活至多不过三十六年或四十二年,但是他们一辈子在一起同居的时间,实际上不过三十六个月或四十二个月——也就是三年或三年半”。曾有一个徽商作《新安竹枝词》一首:“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徽州相比别处有两多:一是女人用具、玩具多,如美人靠(一种石椅)、九连环(一种铜制品)等,让女人聊以消愁解闷;二是贞节牌坊多,这里是“程朱阙里”,更增添了女人们安分守节的“决心”,吴敬梓《儒林外史》中就有“徽州府烈妇殉夫”的故事,徽州秀才王玉辉让女儿为病故的女婿殉葬,还仰天大笑:“死得好!”小说虽是夸张,却道出了徽州女人凄风苦雨的独特人生命运和她们身上流淌的一种悲剧人生格调。

《徽州女人》一剧因其地域历史文化的原始性,而给当代观众一种前卫性、荒诞性,它以古典诗化和散文化的处理,将全剧引向较纯粹的审美境地。它主要塑造的不是一个个性化的艺术形象,而是一个类型化的女人形象,她就代表着传统的徽州女人,象征着徽州的历史文化。因此,如果从流行文艺社会学的角度来评判该剧的人物、情节、主题,将会导致错位。该剧实际上是将画、诗、剧及特有的乃至江南的传统文化融为一体,是一种展示文化审美情趣的“爱美剧”,而不是社会问题剧。它是对重教化功能的戏剧传统的一次挑战,展示了戏剧社会功能的另外一面及其多样性。

说到底,戏曲创作方式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写戏,以天地万物之道为依托,不断丰富戏曲的文化视野和契机,创造新的舞台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