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广阔空间※

※诗意的广阔空间※

美国戏剧理论家劳逊说:“一个不是诗人的剧作家,只是半个剧作家”。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在《诗学》中将诗分为三类:抒情诗、叙事诗和剧诗。这是说,戏剧是诗,必须富于激情、形象和语言的提炼。就中国戏曲来说,它除了以上诗性特点外,还具有诗的意境。意境是我国抒情文学、绘画等传统艺术特有的审美范畴。宗白华说:

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鹫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15]

戏曲不满足于对个别人物形象的描绘,更重要的是通过具象来创造一个若隐若现、含蓄深蕴的境界。王国维就说:

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诗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16]

哲学宇宙观的影响,中国戏曲要求以虚带实,以实带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即所谓虚实相生。这种对虚和实关系的辩证理解,大大丰富了艺术表现力。这里的“实”是指具体的物象以及由物象构成的艺术整体的境;其“虚”指由作品的实境启导人们想像出的境界和感悟到的特定情思。戏曲艺术虚拟化、程式化的表演,就是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方法,达到了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

运用虚实结合构成生动的意境,必须对实的部分进行逼真的描绘,方能做到由实出虚。清代笪重光在《画筌》中说:“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界而神境生”。京剧《夏王悲歌》反映了封建帝王家族的悲剧,在最后一场戏中,当凶暴、残忍的宁令哥举刀杀死自己的父亲西夏王时,濒于死亡的西夏王挣扎哼起了儿歌,伴随着苍老、凝重的声音,画外响起了宁令哥童年的声音:

小儿郎,麒麟童,

新扎的小辫儿像条龙;

骑大马,一阵风,

小黑脸儿——大、红、灯。

这天真烂漫的儿歌正是聪明的童年宁令哥的象征,这一实一虚构成的意境,引起人们对人性、权力、人生的联想和思考。

由实出虚,寓虚于实,依靠实的物象比喻、暗示、象征,产生虚的境界,构成和谐广阔的艺术空间,这是各类艺术都需要的表现方法。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曾经这样评论石涛作品的妙处:“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处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有画处,又在无画处。”戏曲中,也常常以客观景物(有)作主观情思(无)的象征。元杂剧《单刀会》(关汉卿编剧)的第四折:

水涌山叠,

年少周郎何处也?

不觉的灰飞烟灭,

可怜黄盖转伤嗟。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鏖兵的江水犹然热,

好教我情惨切。

(云)这不是江水,(唱)

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汹涌的大江,层峦叠嶂的云岩,火光映天,樯橹灰飞烟灭的历史画卷,与关羽赴会的心情交融在一起,构成了雄伟峥嵘的英雄气概与豪迈情怀。又如现代豫剧《红果,红了》(卢昂导演)中,为了表现春潮滚滚的时代精神,剧中选择的场景,大都安排在鲜艳欲滴的红果林中,万山红遍的图景,红得像沸腾的热血,加之反复出现的主题歌:

红果红,红果鲜,

长在山沟沟红艳艳。

莫道红果味儿酸,

酸酸的味儿里面,

比蜜甜。

这些实境中的虚境,体现了新时期中国农民坚忍不拔、乐观豁达、热爱生活、憧憬幸福的时代精神风貌。

戏曲艺术中,景物常常成为情思的寄托,剧中人物移情入景,化情思为景物,创造了“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意境。如元杂剧《西厢记》,崔莺莺为张生送别时唱道: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大自然的景物都染上了她的离愁别绪,一片衰落荒凉的情景,别人眼里看来是“霜叶红于二月花”,莺莺的眼里却是离人的血泪染红了枫叶。除了通过景物的色调来寄托情思,将情思溶入景物外,还可以通过拟人的方式来表现人物的情感。如豫剧《朝阳沟》(见插页图27)中,银环吃不了农村的苦,想返回城市,却又难舍朝阳沟的父老乡亲及山山水水,于是,山坡上的野花顿时变成了众乡邻:

走一道岭又一道沟,

山水依旧气爽风柔。

东山头牛羊哞哞乱叫,

挪一步我心里添一层愁,

刚下乡野花面对我笑,

至如今见了我皱眉头……

以虚为虚,就是完全的虚无;以实为实,景物就使死的,不能动人;唯有以实为虚,化实为虚,就有无穷的意味,悠远的境界。

运用虚实结合的方法创造意境,为了使具体描绘的“实”的事物获得意味丰富的“虚”的境界,成为人们欣赏时联想、想像的广阔的诗意空间,就要重视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特殊结构。如越剧《红楼梦》,王熙凤和薛宝钗搀扶着贾母、王夫人等同游大观圆,在她们开心玩乐时,幕后伴唱:

看不尽满眼春色富贵花,

说不完满嘴献媚奉承话。

谁知园中另有人,

偷洒珠泪葬落花。

这时,远处传来清幽的笛声,林黛玉肩荷花锄,缓部步走来,她唱道:

绕绿堤,扶柳丝,穿过花径,

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大观圆,四季如春,

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以上两个场面的组合,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空间,使人们联想到林黛玉与环境、社会的冲突;林黛玉解不开的隐痛;想到封建社会中林黛玉极其妇女们的命运等等。两个对比鲜明、反差极大的场面组合,令人回味无穷。

正如苏东坡诗曰:“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戏曲中的虚境,如同老庄的“道”、围棋中的活眼、古印度的酒杯,它是万物的生命之源、力量之源,戏曲创作应归结到戏曲艺术的本体特色——空灵的意境上来,才不至于舍长取短,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