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是硬道理※
戏剧是大众化的艺术,它以过程性与直观性相统一的感性形式来实现美的价值,这种感性形式与广大观众的心理反应是相对应的。因此,戏剧要在“一次过”的动态流程中明确传递舞台文本的含义,并吸引观众感知戏剧美,就必须研究观众的实际状况和审美心理,讲究观赏性与可看性,将大多数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实际演出中。19世纪70年代,法国小仲马的《私生子》一剧重新上演,一位评论家看后,认为其编剧技巧无可挑剔,大加赞扬,而左拉看后却只说了一句:“观感相当冷淡”。这说明戏剧作为一种艺术,有它的特殊要求,就是要便于观众接受,在看懂、好看的基础上,再来谈高超的技巧和高深的哲理。这是一个专门的学问,有人称之为“戏剧审美心理学”,有人称为“戏曲观众学”,也有人称为“剧场学”。戏曲作集体欣赏的艺术,其最高艺术品位应是雅俗共赏,而且在更多的情况下,普遍观众对戏曲的态度和戏曲的通俗性更应引起创作者的注意。戏曲首先要让观众爱看,而后才考虑如有让专家、文人满意,这个顺序不能颠倒。
从戏曲发展史来看,宋元南戏、元杂剧是在民间歌舞百戏的基础上形成的,主要在勾栏、瓦肆和庙会上演出,其通俗性、可看性可想而知。刻于元代延佑六年(1319年)的《重修明应王殿之碑》描述了当时迎神赛会的盛况:“每岁三月中旬八日”,“远而城镇近而村落,贵者以轮蹄,下者以杖履,挈妻子,舆老嬴而至者,可胜即哉!”勾栏、瓦肆商业性强,主要观众是广大市民,戏曲就必须迎合市民的欣赏趣味。然而到了明代(富家宅中演剧,见插页图12)至清代前期,传奇、昆曲流于雅化、贵族化,特别为官宦富贵之家自养的家姬班异军突起,招卖一些色艺佳人自娱自乐,以迎合文人士大夫的欣赏趣味。汤显祖的《牡丹亭》虽为文人士大夫普遍叫好,但其“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之类的唱词,让普通观众抓耳挠腮,不得其意。魏良辅“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34],创造“启口轻圆,收音绕细”的昆曲音乐,更是让文人沉醉,王侯误国的“靡靡之音”。入清,孔尚任还坚持“宁不通俗,不肯伤雅”,只是到了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演出,在“花雅之争”中,以京剧为代表的“花部”战胜了“雅部”(昆曲),戏曲才得以恢复通俗性,重新走上雅俗共赏的发展道路。这期间,也有些人自觉注意到了雅俗共赏的问题,如元代剧作家高明认为,“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明代戏曲理论家王骥德在《曲律》中认为,“不在快人,而在动人”;清代剧作家、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得更明白,“传奇妙在入情”,“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
建国以来,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方针指引下,在“三改”(改人、改制、改戏)的政策促进下,戏曲与人民大众情感和社会心理基本保持一致,在全国各地掀起了一股戏曲演出热潮,如1951年湖北省汉剧团创作演出的《血债血还》,“在省内、外演出千场以上”,观众欣赏热情高涨,“剧场响彻一片口号声”。[35]“文革”十年期间,“革命样板戏”垄断戏曲舞台,除去其政治因素,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在艺术上毕竟还是雅俗共赏的,而且人人观看并学唱“样板戏”,它们成了当代真正家喻户晓、人人耳熟的戏曲作品。改革开放以来,人们思想价值观念发生巨大变化,影视、迪斯科、录像、VCD等多种文化娱乐方式兴起、普及,国产及日本、欧美的武打、言情、侦探片,迎合了当代观众的口味,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而戏曲由于多种原因,一时适应不了时代潮流,观众群体大为缩减。在“戏曲危机”的一片呼声中,1985年、1986年,全国戏剧界展开了戏剧观的大讨论,一般认为戏曲应是具有当代意识,将古典美与现代美结合起来,雅俗共赏,叫响又叫座,才能走出困境。这时期,出现了一些探索戏曲,实际上观者更少。1994年,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在纪念梅兰芳、周信芳百年诞辰大辉上,党中央提出了“弘扬民族文化,振奋民族精神”的理念,加大戏曲的扶持力度,加强学校艺术教育,戏曲创作勃兴,观念更新,但实际上出现了基于高层剧团和基层剧团之间雅化与俗化的分流。据一项调查显示,描写李冰治水的京剧《千古一人》很受专家好评,但普通观众反应冷淡,认为“不好看”,“看不懂”。[36]许多获全国大奖的剧目,其实际演出场次只有几十场,而且难以引起普通观众的共鸣。
如果说优秀戏曲作品是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的高度结合,那么在当前一些有识之士看来,观赏性在三者中间应摆在首位,因为只有具有较强的观赏性,努力做到好看,将观众吸引进剧场和剧情之中,才有可能和条件讲究思想性、艺术性,这样才能做到雅俗共赏,拥有尽可能更多的观众群,才能产生更大的社会效益和价值效益。如根据传奇改编的越剧《荆钗记》,导演杨小青首先就确定基本目标是“好看”,改编时从“信”字切入,将重信守诺作为王十朋、钱玉莲曲折爱情故事的起因和终结,而信义、信誉问题是个永恒的道德准则,在市场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它能造成诸多社会矛盾和人性冲突,因而也弥足珍贵。其次,将剧本删繁就简,有情则长,无情则短,关键处发挥越剧优美的唱腔功能,做到出情、动情。该剧于1997年至今已在城乡演出近百场,观众最多的反应是“这个戏好看”。根据同名电视连续剧改编的京剧《宰相刘罗锅》(见插页图13),其创作初衷也是“好听、好看、好玩”,通过刘墉的胆识、才智,透射出平民百姓的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其唱腔设计力图酣畅淋漓,稳中求变,而且陈少云的麒派(周信芳)、李岩的余派(余叔岩)、董圆圆的梅派(梅兰芳)更使人物唱腔旋律、节奏对比鲜明,色彩丰富。其演员身段表演、舞台调度和布景设计,也尽量体现京剧本体的艺术魅力,因而显得通俗易懂,又不失思想艺术水准,能适应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的文化需求。
从某种意义上说,戏曲的观赏性可以与“观众审美”和“市场操作”进行置换,因为只有充分尊重观众的理解和需求,不对之进行某种教育,而将之视为作品审美价值的最终实现,只有将戏曲作为一种文化商品,将看戏曲作为一种文化消费,追求商品的文化品位和大众口味,才能摆正剧团、戏曲与观众的位置,剧团按照观众的市场需求创造剧目,在市场交换中,观众获得了剧目的使用价值(观赏性),剧团获得了剧目的价值(门票收入)。而这些,都是戏曲雅俗共赏本体特征之下的题中应有之义。
【注释】
[1][清]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谈》。
[2]《空的空间》第95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3]《老子》第三十四章。
[4]《梅兰芳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版。
[5]《美学》第三卷下册第271页,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6]阿甲:《戏曲表演规律再探索》第56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
[7]王梦生:《梨园佳话》第22页。
[8]徐城北:《京剧与中国文化》第638页,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9]《度曲须知》,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五册第197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10]《焚香记序》,载《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第1333页,齐鲁书社1989年版。
[11]《秋水庵花影集序》,转引自施绍莘《花影集》卷首。
[12]《美学》第三卷下册第231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13][明]沈际飞:《题〈南柯梦〉》。
[14]《美学》第三卷下册第241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15]《庄子译注》第325页,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
[16]《文心雕龙·夸饰篇》。
[17]尤金·奥尼尔:《关于面具的备忘录》。
[18]《戏曲表演规律再探》。
[19]《审美特性》第1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20]J·M·布洛克曼:《结构主义》,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21]《焦菊隐戏剧散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
[22][英]L·比尼恩:《亚洲艺术中人的精神》第11页。
[23]张庚:《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第2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3年版。
[24][清]叶燮:《原诗》。
[25]胡芝风:《戏曲艺术二度创作论》,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
[26]《中国京剧中之文学意味》,《中国文学讲演集》第124页,巴蜀书社1987年版。
[27][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28][清]李斗:《扬州画舫录》。
[29]《舞台生活四十年》二集第84页,平明出版社1954年版。
[30]《坟·论睁了眼看》。
[31]《孔子家语·观乡》。
[32][明]徐渭:《南词叙录》。
[33][清]徐珂:《清稗类钞》11册第5017页。
[34][明]沈宠绥:《度曲须知》,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五集第198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35]《中国戏曲志·湖北卷》第19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3年版。
[36]《戏曲艺术观众关系的当代状况》,《中国戏剧》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