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登楼※
现代著名作家周作人曾在《两个鬼》一文中说,中国文人心中历来有两个鬼在作祟,一个是“绅士鬼”,一个是“流氓鬼”。前者时常摆出教化人伦的面孔,后者则流于牢骚和放诞,宣泄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情绪。描写文人和妓女的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大凡读书人通病,往往为坎坷之故,就不免牢骚;为牢骚之故,就不免放诞;为放诞故,就不免溃败决裂、无所不为。”反映到戏曲上,虽然艺人以演戏为生,必须将取悦观众放在首位,但是剧作家则可超越现实,着笔力于个人愁绪畅怀的抒发。
戏曲中的牢骚意味通常体现在知识分子题材和英雄豪杰题材之中,集中展露作者书剑飘零、报国无门的愤懑情绪。这在元杂剧中相当突出,因为元代是个政治腐败、社会动荡、矛盾尖锐的时期,蒙古族统治者在立国近八十年时间里废除科举,更是关闭了文人们的入仕之门,不能不使他们心生怒气,强烈不满。如《王粲登楼》、《黄梁梦》、《岳阳楼》、《荐福碑》、《范张鸡黍》等等,这些作品尽管情节简单,场面冷清,缺乏戏剧性,而且宿命论等迷信色彩浓厚,但对失意文人的坎坷遭遇和精神状态给予了充分的“顾影自怜”和虚妄满足。《王粲登楼》第三折写王粲登高饮酒的心情:
楚天秋,山叠翠,对无穷景色,总是伤悲。好教我动旅怀,难成醉。枉了也壮志如虹英雄辈,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气呵,做了江风淅淅;愁呵,做了江声沥沥;泪呵,做了江雨霏霏。
接着,王粲更是以英雄名臣自喻,被他提及的有孙武、姜尚、张良、周亚夫、蔺相如、管夷吾、霍去病、孙膑、韩信等,大段大段地抒发自己以才报国的强烈愿望,显示了文人的自尊与自信,俨然是一块被搁置的补天顽石。在元杂剧同类题材中,该剧跳出了凄楚哀婉、盲目自大的情调而倍受后人称赞,明人李开元在《词谑》中称该剧“浑然慷慨,苍老雄奇”,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称该剧:“摹写羁怀壮志,语多慷慨,而气亦爽烈”,“岂多调弄脂粉者可得窥其堂庑哉”。
戏曲中的牢骚意味与具体的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则往往发展为一种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如《窦娥冤》、《宝剑记》、《清忠谱》、《鸣凤记》等,由“愤世”转向“骂世”,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腐朽政治、豪权势要、贪官污吏及其他社会恶势力,这些批判与反抗题材的戏曲作品在一定时期能公演于世,但到后来,大部分都被官府列为禁演之列。
“骂世”而不得,就容易“玩世”了。如果牢骚一定程度上是对世事的关心,并表达救世的理想与愿望,放诞就是极力逃避现实,几乎是遁世者个人欲望的宣泄。关汉卿的套曲《一枝花·不伏老》最能传达出他们放浪形骸的神韵:“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你便是落了我牙,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征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玩世的戏曲作品多是才子佳人和神仙道化题材,他们关心的是个人情感欲望和理想生活,将一颗受伤的心寄托在美女的怀抱里和山林的清流里。如《西厢记》、《墙头马上》、《倩女离魂》、《牡丹亭》等,这些爱情名剧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违反传统的理学纲常,大力倡导私奔、密约、幽会、男欢女爱的自由恋爱,并对“露滴牡丹开”的性描写大加玩赏,积极张扬个性自由,至情主义和对世俗社会的藐视与反抗精神。这类着重发挥怀春慕色、玩世不恭之情的作品,也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被当作“淫书”、“淫戏”而加以禁止。
除玩情外,他们还玩戏,因为玩戏是放浪不羁、不务正业的败家子的行径。此风在明代后期最盛行,如康海、梁辰鱼、屠隆、张岱、祁彪佳等人就与戏曲界过从甚密,有的还蓄养家姬班,亲自登场演戏,与女艺人同台共演,同床共枕。到了明末清初,他们才从温柔乡和白云乡里惊醒,面临国破家亡,异族统治的局面,于是在戏中不再玩弄风月,而是多了一层亡国之痛和沧桑之感。如《桃花扇》,无半点脂粉气,而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将儿女情缘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将牢骚和放诞的意味全部修正、刷新,人文精神境界上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知识分子的痛苦,多是“智慧的痛苦”,对现实满怀热情而又无可奈何。正如鲁迅所说:“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20]。王粲登楼时有声的歌吟,其实就是他们无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