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化史观向实践观点的回归
在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进行批判的初期,马克思运用当时在德国广为流行的异化理论是有其历史原因的。在私有制的发生、发展和灭亡的规律还没有真正弄清以前,异化理论是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最方便的武器。马克思运用异化概念有力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非人化和反人道的性质,并且试图把异化劳动的理论当作历史运动的规律来证明私有制的产生和灭亡的必然性,证明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以往全部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为此,他批判和改造了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但是,这个理论尝试并未成功,因为他最终也未能单靠异化劳动来说明私有制产生的原因及其发展规律,因而共产主义也未能从科学上得到论证。在《神圣家族》一书中,马克思通过再一次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力图把自己的理论建立在社会物质生活的基础上,从抽象的异化劳动走向客观的社会历史实践。
在黑格尔哲学中,特别是在《精神现象学》中,异化和异化的扬弃是作为否定之否定的规律来表现的,这是神秘的绝对精神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实现的规律。鲍威尔在宗教批判中接受了黑格尔的这一规律,他把一切宗教观念都看成是自我意识的自我外化的产物,是脱离自身并与自身相矛盾的自我意识,因此,只有通过对宗教的批判,使自我意识理解到宗教的本质即是它自己的本质,从而扬弃了这种外化形式之后,自我意识才能重新支配它的自我异化的各种产物。针对鲍威尔等人的思考方式,马克思指出:“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只要它从历史运动中排除掉人对自然界的理论关系和实践关系,排除掉自然科学和工业,它就能达到即使是才开始的对历史现实的认识吗?难道批判的批判以为,它不去认识(比如说)某一历史时期的工业和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它就能真正地认识这个历史时期吗?” (11) 在这里,社会历史实践成为马克思批判鲍威尔等人的重要理论支点,马克思进而把社会历史实践具体化为物质生产。
在私有制制度下,劳动的对象化为什么变成了劳动的异化、外化?异化劳动又是遵循着怎样的法则被扬弃、走向否定之否定?这个问题并不能从异化理论本身中得到解答。私有制的产生是由于生产力的一定发展,由于分工的产生和交换的扩大。在私有制产生之后,分工和交换又进而把自然经济导向商品经济。正是在商品经济中,那种建立在“平等原则”之上的以个人劳动为基础的占有方式,包含着自身的否定因素。而伴随着简单商品生产向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过渡,异化劳动的现象就发生了:所有权和劳动分离了。在这种情况下,同一种所有权,对于资本家来说表现为占有别人无酬劳动或产品的权利,而对于工人来说则表现为他的劳动产品的完全丧失。因此,“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是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 (12) 。在这里,劳动的异化和异化的扬弃是社会历史活动,只有社会历史实践才是解决问题的基础。这表明,异化观点必定不能成为新的历史理论的出发点,只有实践的观点才能成为这样的出发点。
关于劳动和工业即人们的生产实践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有所说明。不过在那里,他从异化劳动的观点出发,不是着重研究劳动的肯定方面(对象化劳动),而是着重研究劳动的否定方面(异化劳动)。而在《神圣家族》中,这种异化史观开始解构,这时,实践才开始成为理论的焦点。此时,马克思恩格斯已不是从否定方面,而是从肯定方面即生产实践方面来考察工人的劳动。工人被看作创造了一切的阶级。同时实践概念的内容也扩大了,它不仅包括工人的生产实践即劳动,也包括资产者的实践,即他们经营工商业的活动,此外还有革命阶级变革旧制度的革命实践。为了推翻旧的社会制度,不但要有革命的思想,而且要有革命的实践。“思想从来也不能超出旧世界秩序的范围:在任何情况下它都只能超出旧世界秩序的思想范围。思想根本不能实现什么东西。为了实现思想,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 (13) 在马克思看来,社会主义批判“并不是什么在人类之外的、抽象的、彼岸的人格,它是那些作为社会积极成员的个人所进行的真正的人类活动,这些个人也是人,同样有痛苦,有感情,有思想,有行动。因此,他们的批判同时也贯穿着实践,他们的共产主义是这样一种社会主义,在这里面他们提出了显明的实际措施,这里面不仅体现着他们的思维,并且更主要的是体现着他们的实践活动” (14) 。这里,我们直接看到马克思规定了与主观思维相对的客观实践活动。
人们的社会实践天然地具有功利的性质,它被“利益”所驱使。整个资产阶级的实践,他们经营工业和商业的活动,虽然是追逐财富的自私行为,但在历史上却曾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法国革命中,真正获得成功的,不是启蒙思想家关于解放全人类的理想,也不是恐怖党的断头台和拿破仑的剑,而是资产阶级的平庸的实践。市民社会本质上是实践的。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为私人利益所驱使的不可抑制的活动。历史的发源地是物质生产,这种物质生产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工业。从工业来规定实践,从物质生产来分析历史,从一定的生产方式来认识历史时期,这已经是一种全新的哲学。从异化劳动向实践的转变,是哲学总体视界的转变,产生的是一条全新的哲学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