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证主义哲学思潮在20世纪的演变及其影响

二 实证主义哲学思潮在20世纪的演变及其影响

19世纪实证主义代表着人们对提倡科学方法可给人类带来利益的乐观态度。但是,19世纪末,由于自然科学的进步,特别是物理学的革命性进展和心理学的重大突破,科学的经验和逻辑基础发生了极大的问题,第一代实证主义由此进入危机,并进而衰落了。

但是,作为一种狭义哲学思潮的实证主义的衰落并非意味着体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特征的“实证精神”的消失,相反,它将适应于新的变化了的条件而继续发生影响。这种“实证精神”,按照研究新实证主义的著名学者哈勒的看法,具有以下四个典型特征:只承认感官可以把握的个体对象;只承认感官经验是人类认识的源泉;主张科学的统一性和科学的统一性假设;强调将非描述性陈述从知识和科学领域中清除出去,即取消价值判断。哈勒从这几个方面出发,强调它们也深刻地蕴含在逻辑(新)实证主义之中。 (17) 可以说,以维也纳学派为核心的逻辑实证主义正是早期实证主义的变体,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又被称为新实证主义。新实证主义高举反对形而上学的大旗,主张“科学主义”的方法,在20世纪哲学发展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新实证主义兴起之前,20世纪初,在历史上还存在过一个实证主义的过渡性哲学派别——马赫的经验批判主义。马赫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一位“综合主义”者,他在自然科学领域向科学家说话,以其精深的科学史基础,坚持经验(感觉)一元论,反对唯灵主义。他试图超越经验与理性的传统对立,肯定经验(感觉)—理性—经验的自然科学进步机制,强调科学的认识原则对科学发现的重要性。在总体上,马赫的经验批判主义深刻地反映了他所处时代的变化,也在科学领域提出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是他在认识论上坚持的却是一条失败的唯心主义路线。对于这一点,列宁进行了严正的批判。正如丹皮尔所言,马赫的意见大多数都可以在过去的哲学家的著作中找到,但是,19世纪后期的没有哲学头脑的科学家却觉得这些见解十分新奇。 (18) 这是因为,在时代的剧烈变化(既有自然科学进步所带来的变化,也有社会进步所呈现的变化)前,马赫为了给认识提供一个确定性的基础,只想使之“尽可能摆脱我们自己个人的影响”(“客观性”)。对这种“客观性”的审察正是20世纪的科学在面对多种冲突的文化思潮和社会运动时的必然反映,马赫强调:“经验是通过思想对事实的不断适应而增长的。思想的相互适应产生我们认为是科学的理想的有序的、简化的和一致的体系。” (19) 为此,他将“物理的”和“心理的”东西直接对等起来,主张“世界仅仅由我们的感觉构成”,将物质直接说成是“要素复合体(感觉复合体)的思想符号” (20) 。这样,他就在要素(感觉)一元论基础上回避了对认识的经验对象的检验问题,在“经验给予的东西”基础上将认识论的标准引向“科学方法”。《认识与谬误》的副标题“探究心理学论纲”直接点明了这个主题。客观地说,马赫明显地提出“认识发生的机制”问题,这在科学史上具有进步意义,也是他能够对后来科学产生积极影响的最重要方面。但是,很显然,马赫本人并没有能够解决认识论的真理问题,他忽视了“认识的确定性基础”这个更为基本的问题,否定了物质第一位的性质,从而将认识论引向唯心主义。因此,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叙述至多只能表明一种理想,它的逐渐和近似的实现依然是未来研究的任务,而他以这种理想为科学哲学开启了方向。

新实证主义是马赫主义的直接继续,它是以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活跃的维也纳学派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这个学派包括石里克、哈恩、弗兰克、纽拉特、卡尔纳普等一大批著名的哲学家,也和爱因斯坦、罗素、维特根斯坦等科学家和哲学家有着复杂的关联。虽然这个学派在最初有着庞大的统一科学百科全书的规划,但是不同的代表人物之间的立场也并非一致,所以,以维也纳学派为核心的新实证主义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哲学思潮。在一般研究中,人们也用逻辑经验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等术语来称呼它。这个复杂的哲学思潮的实证主义性质集中体现在其共同纲领和一些重要代表人物的著作中。如在正式使用维也纳学派这个名称的《科学世界观·维也纳学派》这个宣言中,新的科学世界的两个基本特征就被如下强调:其一,它是经验论的且是实证主义的,这也就是说只有经验才被看作是认识的源泉。其二,要达到科学世界观的目标,即统一科学,只有一种方法是适合的,即逻辑分析的方法。 (21) 他们显然受到维特根斯坦早期哲学思想的影响,从他的“对象构成了世界的实体”这一学说出发,在建设物理主义的统一科学的冲动下,构造了一个庞杂的解释世界的体系或对世界进行逻辑分析的“科学体系”。

以卡尔纳普为例,他相信把一切概念还原为直接的所予(所谓原始的经验材料,不杂有任何假定的、规定的或推论、附加的内容)在原则上是可能的。因此,从传递的可还原性规则出发,他把概念翻译为对一切主体都是“完全相同的、主体间的、客观世界”(给予)。他把这种翻译规则称之为“构造理论”,强调它是一种中立的语言。按照这种理论,事物既不是“被产生的”也不是“被认识的”,而是“被构造的”。 (22) 这完全是马赫的“感觉-要素说”的翻版。按照新实证主义的观点,哲学的任务不再是揭示现实的一般客观规律以及物质和意识的真实关系,而只是从逻辑上分析专门的科学概念的形成。因此,他们将所有哲学史上起过作用的本质问题都当作“假问题”取消了,哲学就变成了对语言的逻辑分析。正如《科学哲学的兴起》那本书标题所暗示的那样,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一种被称为“科学哲学”的“新哲学”开始主宰欧美思想界,而它的核心则是赖欣巴哈所强调的:“一切知识应该用像逻辑一样可靠的方法建立起来。” (23)

不过,这可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形而上学的神话。在30年代,维也纳学派的发起人和重要代表之一纽拉特就开始强调:不存在稳定可靠的科学基础,认为关于直接所予的命题可以提供一个这样的基础,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我们不能退守到语言之后,一个完善的、逻辑上和认识上理想的语言的偶像无异于经验研究和科学中的根本不可能达到的状态的预设。 (24) 由此看来,它遭到来自其他立场的哲学的驳斥是必然的。

在整个科学哲学的历史线索中,不断崛起的新流派也对维也纳学派的新实证主义进行了不同性质和程度的批判,但总体上并没有彻底摆脱其方法论的基本背景。如波普尔,他提出一种批判理性主义立场来反对实证主义的实证立场。在他看来,一切人类知识都是猜测,因此,他强调:“衡量一种理论的科学地位的标准是它的可证伪性或可反驳性或可检验性” (25) ,此即证伪主义标准。然而与他批评的对象一样,波普尔自己也没有逃出唯心主义经验论的陷阱。虽然他为了自己理论的系统性提出了完整的认识逻辑和科学发展的逻辑“问题-试探性理论-排除错误-新的问题”,亦即他的“P1-TT-EE-P2”科学进化图式,并提出三个世界理论来解决理论内容的客观性从而回避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反归纳主义”的经验决断矛盾,但他本人论述中的矛盾并不比他所批评的对象要少一些。事实上,他只不过是用“证伪”来拯救“证实”的经验主义认识论的明显错误。他所做的,不过是在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立场之间重新折中出一套唯心主义的反历史理论来对抗唯物辩证法。

总体上说,逻辑实证主义(包括其他立场的分析哲学)在提倡一种科学的哲学时,都撇开了科学理论的具体内容,仅仅对一般科学的逻辑结构进行静态的逻辑分析。分析哲学家们共同主张经验是一切科学知识的基础,决不能到经验之外去寻找科学的根据。他们强调,一切科学命题的真假归根到底要由经验来证实。但是,他们大都拒绝研究经验的来源,否认经验的客观内容,否认经验是客观实在的主观反映。因此,它依旧只是唯心主义经验论传统的一种现代变体。

这种思潮的出现,恰恰和西方资本主义的历史变化有着直接的联系。它一方面反映了20世纪资本主义工业和经济对自然科学的要求,这种要求转化为对科学统一性和科学规则的探讨;另一方面,它也是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发展过程中出现危机的反映,这就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创立及其对经典物理学的挑战。这种挑战引发了更多的哲学家(当然,就新实证主义或更广义的科学哲学而言,他们的大多数代表人物都是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科学发展的深切关注,他们试图从哲学上寻找物理学发展的新解释,以便对新近的重要发现进行概念化的定义。在这一方面,应该说,他们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意义的意见,但是却也大都作出了机械的和片面的解释,陷入了形而上学。特别是当这些科学哲学家进入社会历史领域时,他们的认识论唯心主义就更充分暴露了,而表现出极大的动摇性、含糊性和折中性,其中很大一部分成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辩护者(如波普尔),也有不少人走向了唯我论、相对主义或历史虚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