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经济学实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

二 通过经济学实现对市民社会的解剖

早在1843年底,马克思就产生了通过对市民社会的经济学解剖实现对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认识的想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通过自己初步的经济学探索已经认识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 (38)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而认识到:“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 (39) 不过,马克思真正进入对市民社会的科学剖析是从他对蒲鲁东的批判开始的。这项工作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发端,后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完成。

为什么通过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就能够实现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本质认识呢?我们注意到,马克思在自己的著作中并没有就此作出哲学上的表述。因此,面对着所谓经济决定论的责难,我们就必须对这一问题作出一些哲学的说明。

在马克思看来,一定的社会存在总是由一定社会的无数个人在先前历史发展的基础上通过其物质生产活动所构建起来的,不过,这个构建过程并不以这些个人的意识、意志为转移;意识是出于需要从人与自然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物质交往中产生的,我的意识不过是我对我的环境的关系。因此,主体和客体间的关系不是纯认识论的关系,而首先是实践论的关系,一定的物质的社会关系构成了一定时期人的认识论的最深刻的基础。如果因此认为人的认识仅仅是这种关系的被动反映,那同样也是错误的。马克思并无意把上述在认识论上的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绝对化和机械化。他正确地看到了不同的生产条件下人作为认识主体的历史差异性:在前工业社会中,客体的自然占有优先地位,人直接地依赖于自然界,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认识就像感觉论所主张的那样,在感觉中不存在的东西,在理性中也不存在;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依靠工具的作用撕裂了与自然界的原始统一,在工业中重新建立起与自然界的被中介的统一,从这时候,人就不是停留在知觉所给予的感性的直接知识,而是通过抽象的概念获取关于自然和历史的更为深入、具体和完整的知识。于是,理性和思维的作用增强了,它既推动了认识的不断深化,也导致了虚构和幻想的不断发展。

对马克思而言,自从人类社会产生之后,人类的认识活动就没有停止过,可是,人类对自身的科学认识只是到了现代大工业出现、资产阶级社会产生之后才成为可能,而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学解剖则成为对以往社会历史认识的基础,因为作为私有财产的最高形态的资本构成了“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 (40) 。资本不仅把其他一切生产关系都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而且“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它像普照的光“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 (41) 因此,认识了资本也即认识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存在总体或存在本身。而且,正如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一样,对资产阶级社会的解剖又直接打开了人类认识自身历史的大门。

那么,怎样才能够实现对资产阶级社会的科学解剖呢?马克思认为,经济学在它生产时期所采取的方法即分析和抽象的方法虽具有科学的合理性,但也存在重大的局限,只有不停留在抽象而继之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才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关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的“科学”本质,以往的研究者们已经在一般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视界内,进行过大量阐释。但是,我们现在要说,这一方法作为历史辩证法的深化,是对一定的社会存在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成逻辑和系统结构在思维中的再现,而具有普遍的哲学方法论的意义。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 (42) 人们从最简单的规定出发,按照事物生成和发展的逻辑,在思维的运演过程中再现具体的现实事物。这里必须加以区别的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人的头脑辩证地认识和反映现实事物的方法,作为这种认识的结果,它所获取的具体是思维具体,而不是现实具体。现实具体作为认识的对象始终处于思维的行程之外。为此,马克思特别批判了黑格尔,因为他把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过程看作是具体的产生过程,而不是在思维中的再现、反映。因此,他陷入了幻想和唯心论。在《资本论》第2版“跋”中,马克思特别作了如下说明:“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 (43) 对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来说,不存在在思维中重建认识对象的问题,虽然在这里有再现、反映或把物质的东西移入人的头脑(思维)并在头脑中加以改造的问题。因此,马克思强调说:“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 (44)

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所要达到的“具体”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 (45) ,或作为主体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 (46) 。由此出发的“抽象”必须是这个社会的原子般的存在,即它的最简单最一般的规定,因为,最抽象的范畴由于其抽象性而适用于这个社会从萌芽到成熟的一切发展阶段,这个抽象规定作为一定历史关系的产物,只有在这些关系获得充分发展的条件下才具有充分的意义。因此,从简单上升到复杂这个思维进程其实是以逻辑的形式再现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从萌芽到成熟形态的历史发展进程。在《资本论》中,整个逻辑进程的起点就是商品。

可见,马克思对现代市民社会的经济学解剖不是主观知性思维对客观存在的任意割裂,而是在思维中真实地再现了客观存在的历史性结构的生成过程;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不仅仅是纯主观的思维辩证法,而且是唯物主义的存在辩证法的主观运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说在《资本论》中辩证法(存在论)、逻辑学和认识论是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