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和荣格的通信

弗洛伊德和荣格的通信

卡尔·荣格(英语念作Yung)和他的早期导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保持了六年的通信(1906—1913)。(这里的摘录都来自Freud&Jung,1974。)这些信件记录了荣格的智力旅程,从早期沉迷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到他独立。两人之间的关系破裂是带着情感上的剧变的。他们的分歧的实质包括荣格对于人类心灵的灵魂因素的迷恋,弗洛伊德把这作为荣格的“鬼魅情结”(spook complex)而予以打发了。在个人层面上,荣格同弗洛伊德的关系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两个如此天才的男人,他们的友谊带有如此强烈的激情——这样的合作还能有什么结果呢?148

我们阅读这些信件,就是在阅读荣格和弗洛伊德之间的智力关系和个人关系的“官方”历史。在他们那个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总是保持着积极的通信,他们希望这些能被理解为关于他们的生活和友谊的永久记录。于是,对于谈话疗法的“青春期”,即正在浮现的、在整个欧洲渐渐变得有名和重要的精神分析运动,这些信件给我们提供了揭示性的一瞥。

一位有价值的弟子

这里是一系列信件中的第一封,是弗洛伊德写给荣格的:[1]

1906年4月11日维也纳

亲爱的同事,

非常感谢您寄给我您写的《诊断联想研究》,这书我已经有了,由于我急着想得到它。当然,您最新的论文《精神分析和联想实验》最让我感到高兴,因为在这篇论文中,您通过自己的经验有力地证明了我关于我们学科的迄今尚未探索的领域所说的都是真的。我相信,您将经常站在支持我的位置上;当然,对于意见我也乐于接受。

您诚挚的,弗洛伊德博士

1906年10月5日苏黎世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

对于您亲切地寄给我的礼物,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任何人都会欢迎这本由您的各种小论文组成的集子,倘若他想要迅速而彻底地熟悉您的思维方式的话。可以想见,您的科学追随者在未来将继续增长,尽管在评论家的喝彩声中,还有[德国的神经病学家]阿莎芬堡在对您的理论——几乎可说是针对您个人——进行攻击……我所能够欣赏的、对于我们这儿的精神病理学提供了帮助的,是您的心理学观点;尽管我对于理解歇斯底里症的治疗和起源还差得很远,因为歇斯底里症的材料我们是颇为缺乏的。就是说,在我看来,您的治疗不仅依赖于发泄带来的情感释放,还依赖于特定的私人亲善关系;并且我觉得,尽管歇斯底里症的起源主要是性,但它也不仅仅是性。对于您的性理论我也持同样观点……不久以后我将寄给您一本我自己的小书,在这本书中我从您的立场出发处理了早发性痴呆[精神分裂症]和它的心理学。在书里我还发表了一个案例,这个案例首次引起了布洛伊勒(Bleuler)对您的原则的注意,尽管当时在他那方面是怀着强烈的抵抗的。但如您所知,布洛伊勒(的态度)现在完全转变过来了。怀着深深的谢意,149

您最真诚的,C.G.荣格

1906年10月7日维也纳

亲爱的同事:

您的来信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您转变了布洛伊勒,对此我尤其感激。您的作品早就让我怀疑这一点:您对我的心理学的欣赏并不延伸至我关于歇斯底里症和性问题的所有观点,但我冒昧地希望,再过几年,您能比您现在所想象的更接近我……比起别人,您更应该知道性因素藏得有多么深;而一旦被发现,它对我们的理解和治疗又是多么地有帮助。我继续期望着,我的研究的这个方面将被证明是最有价值的。

……和我们那么多的评论家一样,[阿莎芬堡]主要的动机就是一种压抑性因素的倾向;这个恼人的因素在好的社会中是如此不受欢迎。这里我们有两个敌对的世界,不久一切都会明白,哪个是衰退的,哪个是上升的。即使这样,我仍知道,在我前面还有着长期的斗争;再说从我的年龄(50)来看,我很难期望看到它的结局。但我的后继者们看得到,我希望;并且我还冒昧地希望,那些在他们的内心克服了对真理的拒斥的人们会把他们自己算在我的后继者之列,并且能够在他们的思想中摆脱胆怯的最后遗迹。

您非常诚挚的,弗洛伊德博士

PS我的“移情”应当能够完全地填补治疗机制中的缺口(您的“私人亲善关系”)。

1906年10月23日苏黎世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在这同一份邮件中,我得以寄给您另一本选集,里面是我对精神分析的一些研究。我不认为您会觉得我所采用的“性”立场过于保守。相应的批评会降临于它的。

正如您所指出的,我对您深远的观点持保留态度,可能就是因为缺乏经验。但有那么些边缘的现象,您难道不认为用别的基本驱力——饥渴——来考虑它们才更合适吗?比如说:吃东西、吸食(主要是饥渴)、接吻(主要是性)?同时存在的两种情结总是必定要在心理学上合并起来,因此它们中的一个不可避免地会包含另一个的群集的某些方面。也许您的意思不外乎是这个;这样的话,那我此前就是误解您了,现在我是完全站在您这边的。尽管这样,您所呈现出的独断主义总是让人感到警觉……150

您最真诚的,C.G.荣格

1906年10月27日维也纳

亲爱的同事,

非常感谢您新作的分析。您确实没有显得过于保守,而且“移情”——这是个主要的证据,证明整个进程底下的驱动力是天然的性——看来对您已经颇为清楚了……

至于要让别的基本驱力享有同等的重要性,对此我理论上并不反对,只要它在精神神经症中明确无误地断定了它自身……我承认这些是错综复杂的问题,仍旧需要不厌其烦地研究。就目前来说,我姑且满足于指出明确地显示在那里的,那就是性的角色……

得知您那位俄国女孩(荣格的新病人)是个学生,我很高兴;在目前未受教育的人对于我们的意图来说是不够格的……(接着弗洛伊德阐述了他最近发表的理论,关于肛门性欲和它同特定的性格特征复合体的联系。)[这样的人]是整洁的、吝啬的、顽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特征是肛门性欲的升华。像[俄国学生]这样的情况,其基础是被压抑的变态,可以得到令人满意的分析……

最诚挚的敬意

您的,弗洛伊德博士

1907年3月3日,就是开始通信的大约一年以后,荣格和他的一家来到了维也纳,为期一周,进行社交和密集的会见。在那个著名的周三晚上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圈子的例会,荣格来参加了;然后荣格和弗洛伊德回到弗洛伊德的书房,接下来就是那个著名的长达13个小时的会面,这使得两个人情绪上都筋疲力尽,而智力上非常振奋。弗洛伊德终于找到了那样一个人,他的智力、勇气、视野和驱动力都足以让精神分析运动继续下去,即使是在大师自己退出舞台以后。

此后,还是在那个月,荣格从苏黎世写信给弗洛伊德,说他已经开始接近弗洛伊德的观点,即手淫是精神分裂症的“根本”。但荣格又继续表达了这样的忧虑:弗洛伊德对于他的性理论的固执使得荣格那些瑞士的同事们无法严肃对待精神分析。荣格问弗洛伊德,他是否愿意找“一个较少冒犯性的集合术语”来表达“求生本能的显像”。他告诉弗洛伊德,他即将开始对他的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性的“欲望之梦”的记录进行研究,以便向世界展示出支持弗洛伊德理论的资料。他请弗洛伊德放心,他不像别的追随者,仅仅是juratinverbmagistri(“对着导师的言辞赌咒发誓”);他是一个积极的科学同事。在信的最后,荣格作了如下告白:151

对于您的理论的正确性,我不再被怀疑困扰了。最后的迷雾被我在维也纳的逗留驱散了。[并且]我希望我为您所做的工作能够向您显示我深深的感激和尊敬……就我个人而言,对您的拜访就好像是第七重的天堂;我被允许和您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实在是飞逝而过的……

您满怀感激的,荣格

在接下来的两年,荣格和弗洛伊德亲密得就像一家人。这两个男人尽其所能地频繁互相拜访,一起度假,而且保持着富有活力的关于精神分析的主题和政治的通信。1909年3月,荣格一家再次到维也纳拜访弗洛伊德一家。两个男人再次出席周三晚上的圈子,然后回到弗洛伊德的书房继续他们的讨论。

“鬼魅情结”

荣格终于决定把他自己平生关于超自然的兴趣告诉弗洛伊德。在弗洛伊德的书房,荣格也许是通过谈论他自己的神经分裂症病人而转到了这个主题;他说,这些病人有许多都受着这种妄想的折磨,妄想自己被魔鬼或别的恶灵附身了。荣格把谈话转向了心灵玄学和预见,并表达了他对所有超自然神秘现象的形而上学的迷恋。

弗洛伊德变得很烦躁不安。他要求荣格立即停止谈论这些“胡说八道”。

沉默。接着,在两人椅子边上的书架里发出一个很大的声响,好像是枪声。

我们都警觉地站了起来,害怕书架会向我们倒下来。

我对弗洛伊德说:“看,这就是所谓催化客观现象(catalytic exteriorization phenomenon)的例子。”

“哦,好啦,”他大叫,“这纯粹是胡说。”

“它不是,”我回答。“你错了,教授先生。并且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现在预言:不多久又会有这样一声爆响!”果然,我这话一出口,书架里就又发出同样的爆裂声。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当时给我这种确信的是什么。但我毫无疑问就是知道这个声响会再次发生。弗洛伊德只是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那样子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是这件小事变引起了他对我的不信任,而且我觉得我做了反对他的事情。此后我再也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事。(Jung,1965,pp.155_156)152

当然,对弗洛伊德来说这整个事件是最令他不安的。他要求荣格立即停止他的“鬼话”。他说他在威廉·弗利斯(你也许记得,他的命理学预言弗洛伊德会早死)那儿已经受够这种东西了,他不能容忍荣格也搞这个。

1909年4月2日,荣格就这件事写信给弗洛伊德。他告诉弗洛伊德他已经和他妻子讨论过这整件事了(这也不是什么会令弗洛伊德高兴的事),并且,作为结果,

我有那么种感觉,在它之下整个地存在着某些颇为特殊的情结,那是个普遍性的情结,和人身上的预言倾向有关。既然有了“精神分析”,那么也得有“精神综合”,它根据相同的法则创造出未来的事件(我发觉我在写的时候仿佛有飞逝而过的想法)。

荣格的独立宣言

“飞逝而过的想法”,诚然。这正是占据了荣格余生的那个洞见,现在呈现的则是这个洞见的最初的火花。仿佛他已经无意识地知道了,他不得不了结他自己和他“爸爸”弗洛伊德之间的俄狄浦斯式的关系,这样才能诞生出他自己的智力杰作。于是在给弗洛伊德的信中,荣格继续说道:

颇为高兴的是,和您一起度过的那最后一个夜晚把我内在地从您那父亲般的权威的压迫感中解放了出来。我的无意识用一个伟大的梦庆贺这一印象,这个梦占据了我好几天,我刚刚把它分析完毕。我希望现在我已经摆脱了所有无意识的累赘。您的事业必须兴旺发达,它也必然会兴旺发达——我那富有成果的幻想这样告诉我;很幸运地,您终究抓住了它。

1909年4月16日

亲爱的朋友,

我希望这封信晚一些到达您那里。我可以肯定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仅仅是希望现在就把这些话写下来,趁着被您的信唤起的感触还算新鲜……

很奇怪,在那个晚上,当我正式地把您接纳为我的长子并给您涂抹圣油——inparibusinfidelium(在那非信徒的土地上)——把您作为我的接班人和王子时,您却剥夺了我作为父亲的尊严;这一剥夺看来给了您相当的喜悦,正如我,相反的,从您个人的授权那儿得来的喜悦一样多。现在,倘若我再和您谈论我关于闹鬼事件的感觉,我恐怕又会掉回到父亲的角色了……随着您和您的魔术的远去,我的轻信——或至少,我去相信的愿望——也随之消失了;再一次,由于某些我无法染指的内部原因,我仍觉得这样的现象不像是该存在的;正如希腊的诸神退位以后诗人面对的是非神的自然界,我面对的也是非灵的家具。与此相应地,我再次带上父亲式的角框眼镜并警告我亲爱的孩子:保持冷静的头脑,因为与其为了理解而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还不如不要去理解那些东西。对于精神综合,我也摇着我那明智的头并且想:是啊,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真正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可以摆脱我们独自去的地方,由于我们短促的呼吸和虚弱的双腿,我们再也跟不上他们了……153

因此,我将会收到关于您的鬼魅情结研究的更进一步消息——怀着对那迷人的妄想的兴趣,自身却并不参与那个妄想。

对您、您的妻子、您的孩子表示亲切的问候。

您的,弗洛伊德

随着他们的父子式的关系逐渐冷却——倘若还算尚未冻结的话——弗洛伊德和荣格恢复了通信。但是,由于他们智力上和哲学上的分歧,他们的关系是注定了的。一开始他们聚焦于他们共同的“敌人”,结果是,在1910年11月25日,弗洛伊德让荣格针对持异议者“肃清苏黎世社团”,“毫不怜惜地把他们扔出去”。但是这一努力没能长久地让他们不注意到两人的分歧。

1911年11月,爱玛·荣格(Emma Jung)作了些秘密的努力以调和她丈夫和那“父亲意象 ”——实际上,弗洛伊德对于他们俩都是这种意象。她大胆地试图对他们的分歧进行精神分析,说弗洛伊德用对付自己孩子的方式来对付他这个“灵魂的儿子”。弗洛伊德的回答带着巨大的恼怒,并让爱玛把这“柔和的抱怨”留给她自己。

与此同时,弗洛伊德怀着“战斗和胜利后的疲累”迫使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和他的伙伴退出了精神分析学会。弗洛伊德开始投入努力,专注于对他作品的逐字解读。同时他对荣格的工作方向越来越关注了。1911年11月14日,弗洛伊德因为荣格写的宗教心理学作品而谴责了荣格。此后,弗洛伊德提出,荣格和他的分歧原因在于荣格身上的未了结的反移情感觉,那是由于他同女病人的工作引起的。

1912年3月,荣格变得越来越沮丧;作为精神分析学会的主席,他工作的每个细节都得让弗洛伊德知道。他引用了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一个人倘若仅仅做学生,那么他对老师的报答就是坏的。

因此你们何不把我的桂冠扯下?

你们尊敬我;但若有一天你们的尊敬跌倒了,那又如何?

要小心,别让倒下的偶像把你们压死!

当你们发现我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发现自身。

一切信徒都是如此——。

现在我请你们丢开我,去发现自身;只有当你们否定了我,我才将再次与你同在。(1961,p.103)

在回复中弗洛伊德这样问荣格:154

您是不是觉得我在寻找别的人,那种能够立即成为我的朋友、我的助手和我的继承者的人?或者你觉得我那么快就想找到另一个?……请相信我的“情感宣泄”,继续在友谊中想着我吧,即使不常写信来。

异端邪说

1912年夏季末,荣格乘船去纽约;他被邀请在福特汉姆大学作一系列讲座。尽管他的讲座题目叫“精神分析理论”,在这些讲座中,以及在几个长的报纸访问中,荣格都作了很大的努力把他自己关于精神分析的观点同弗洛伊德的区分开来。正如荣格后来承认的,他这些异端邪说指向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真正核心:

在我的书中,当我就力比多的问题进行工作并接近“牺牲”这一章的末尾时,我已知道,这本书的发表将以我和弗洛伊德友谊的终结为代价。因为我计划在书中写下我自己的乱伦概念,那是对力比多概念的明确无疑的改造;书中还有各种别的观点,都是和弗洛伊德不同的。对于我,乱伦仅仅在极少数的情况下表示一种个人的并发性问题。通常地,乱伦有着一个高度宗教性的方面,正因为这个,乱伦主题在几乎所有宇宙论和无数的神话中都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但弗洛伊德紧紧依附着它的字面解释,却抓不住乱伦作为一个符号的灵魂意义。我知道,对于这个主题,他永远不会接受我的任何观点。

……已经有两个月我无法碰笔了,这冲突让我如此受折磨。我是应当让我的思想仅仅埋藏于我自身呢,还是应当去面对失去如此重要的友谊的危险?最后,我决定继续写下去——而它确实葬送了我和弗洛伊德的友谊。(1965,p.167)

可怜的弗洛伊德!在1912年11月初,他写信欢迎他的“儿子”从美国回来,并告诉他,“我急切地盼望着您的[纽约]讲座的选印本”。

现在荣格是知道的,结局就在眼前。他写信给弗洛伊德,要求一个紧急的会见,即荣格一到维也纳就与他见面。但与此同时弗洛伊德写了一封信(显然这封信丢失了),就荣格的异端邪说这个主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封信是荣格必须回答的。

1912年11月15日苏黎世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

我刚刚收到您的信。它在我心中唤起了一个精神分析的态度,我认为它是那一刻唯一正确的。我将继续大无畏地走我自己的路。我将离开[学会的]期刊,因为我不想继续为[它]工作了。只有自由得到保障,人才能做得最好。我们不应该忘记,人类真理的历史同样也是人类谬误的历史。所以,让我们把那些出自善意的谬误放到它应当在的位置吧。155

我的自由主义是否和协会事务的进一步的管理相容,这个问题将在下一次的大会上由协会自己来讨论。[他是否在计划着另一个阿德勒风格的“他还是我”对抗?]

阿德勒的信[在为他的自由精神分析的新学会和弗洛伊德的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作调停时]只是愚蠢的喋喋不休,满可以不当回事。我们这儿的人可不是孩子。倘若阿德勒说过什么有意义的或值得一听的话,我会记下来的;尽管我对他这个人不太感兴趣。就像我迄今为止的工作一样,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将远离琐碎情结,毫不畏缩地做我认为是真实的和正确的事。

怀着最深的敬意,

您最诚挚的,荣格

倘若荣格曾经期望弗洛伊德会把他们俩的疏离以沉默处之,那么他就失望了。弗洛伊德对荣格这封信的反应带着巨大的个人苦闷;在慕尼黑的一次会议上,当荣格的名字被提及时,弗洛伊德甚至昏倒了。不过他写给荣格的回信仅仅是鼓励,他明显希望荣格作出充分的回应,以便他们能够讨论他们的分歧。

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戏剧

荣格不能让步,或不愿让步。他寄给弗洛伊德一封信,荣格自己称之为“密信”:

1912年12月18日苏黎世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

我是否可以对您说几句真心话?我承认,我心里对您存在着双重的感觉,不过对于形势,我倾向于作出一个最诚实的并且是绝对直截了当的判断。倘若您不相信我的话,那对您只有更坏。我仍然要指出,您那种把学生当病人来对待的方式是个大错 。以这种方式,您要么产生出缺乏创造性的儿子,要么产生出鲁莽的自负少年(阿德勒_斯特克,还有那整个粗野的团体,正在维也纳发展他们的影响)。我有足够的观察力,足以看透您的小把戏。您巡视着四周,嗅出您附近的所有的征候性的行动;任何人,只要他们面红耳赤地承认他们存在错误,您就把他们降格为儿子或女儿。与此同时,您就作为父亲留在顶峰,漂亮地坐着。完全是为了奉承,没人敢扯这位先知的胡子,也没人敢询问;因为您会像对待一个想要分析那分析者、而不是分析自己的病人那样对待他,您会问:“是 得了神经症?”

您看,我亲爱的教授,您这一套已经搞了这么久了,我没对我自己的症候性行动发过一句诅咒;和我兄弟弗洛伊德眼中那根难以克服的梁木比起来,它们简直算不上什么。我一点也没有神经症——愿我走运!我lege artis ettout humblement(真诚并怀着谦卑地)把自己都交给了分析,甚至做得更好。当然您知道,病人通过自我分析能走多远:走 出他的神经症——正如您自己。如果您能够整个从您的情结中摆脱出来,不再在您的儿子们面前扮演父亲,也不要频繁地把目标对准他们的弱点,而是好好看看您自己,来个转变——这样的话,我会修正我的道路,一下子就把我的恶习——即对您的双重态度——来个斩草除根。您是否如此热爱神经症 以至于非得在自己身上也带上那么一个?但也许您恨神经症。那样的话,当您仁慈钟爱地对待病人时,您如何能够期待您的努力 会伴有那么些混杂的感受?阿德勒和斯特克被您的小把戏带进来了,他们的反应带着孩子气的傲慢。我将继续公开地站在您身边,同时保持我自己的观点;但在私人的信件中我会开始告诉您,我实际上是怎么看您的。我认为这样的程序是唯一正当的。156

毫无疑问,如此古怪的友谊的象征会令您愤恨,但它同样会对您有好处的。

怀着最深的敬意,

您最诚挚的,荣格

弗洛伊德再也无法避免那不可避免的一切了。

1913年1月3日维也纳

亲爱的主席先生,

亲爱的医生

(信的开头报道了些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的事务性事情。)

此外您的信是无法回答的。它制造出了那样一种形势,这种形势即使个人交谈也很难对付得了,通过通信解决它是完全不可能的。在我们分析家中间有个传统,即我们谁也无须为他自己有那么点神经症而感到羞耻。但是,一个人倘若举动异常、却还叫嚷他是正常的,那么他就会使这种怀疑变得有根据了:他缺乏对自己疾病的洞察。相应地,我建议我们完全抛弃我们的个人关系。这样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因为我与您的唯一的情感纽带早就是一条细细的绳索了——过去的失望造成的流连不去的效果——而您将得到一切,正如您最近在慕尼黑所说的,说同一个男人的亲密的关系抑制了您的科学自由。因此我说,拿走您完全的自由吧,不要用您所谓的“友谊的象征”来招惹我了……

问候,

您诚挚的,弗洛伊德

1913年1月6日苏黎世

亲爱的弗洛伊德教授,

我同意您的希望,即放弃我们的个人关系,因为我从来不把我的友谊强加于任何人。这一时刻对您意味着什么,您自己才是最好的评判员。“剩下的只有沉默。”

您诚挚的,荣格

这就是这两个男人最后的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