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洛·梅
罗洛·梅
存在主义谈话疗法的第三种取向促成了本书的开始部分。罗洛·梅生于1909年,1994年逝世。他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上,毕业于奥柏林大学,在那里他对人文学科很感兴趣,并受到了当地进步的社会和政治风气的熏陶,奥柏林社区至今保留着这一风气。梅是我所知道的心理治疗家中唯一一个出版自己艺术书籍的人,那本书的名字是《我对美的追求》(My Questf or Beauty,1985)。他在这部作品中表露出这样的观点:在他刚步入成年的社会动荡时期,使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支柱就是感知和欣赏“美”的能力。339
梅在读研究生时学习了心理学,但是他觉得他所学的东西“天真而且简单,[缺少]把生活变得丰富、精彩的真正内容”。他“渴望自己所处的群体中有人能够对绝望、自杀和常态焦虑的含义提出问题”(May,1973,p.2)。
梅在接下来的一年大学生活中(1932—1933)对阿德勒(参见第八章)的理论进行了研究,并到维也纳与他一起工作。他结束这段经历后明白了自己接下去想如何生活,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实现。美国的研究生院太行为主义和实验主义了。因此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了联合神学院,这也是罗杰斯本科毕业后选择的研究生院。梅在那里与同时作为存在主义者和神学家的保罗·田立克成了朋友,从梅的著作中明显可以看出,此人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梅把宗教与1930年代其他一些学说结合了起来,写了一本关于咨询的书,他与阿德勒一起在儿童指导诊所的经历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时,他已经回到了研究生院(哥伦比亚师范学院,这一选择再次与罗杰斯相同)。就读期间,他患上了肺结核,差点丢了性命,但他一边与病魔斗争,一边花时间学习,最终取得了临床心理学的博士学位。
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在他们看来,梅一边与威胁生命的病魔作斗争一边完成心理学研究生学习是非常自然的。而梅后期的许多关于人类力量、耐性和获得成功的思想都来源于这段经历:
我生病的原因不光是过度工作或反对使用结核疫苗,还因为我努力地想成为另一个人。我的生活曾“极度外向”,东奔西跑,同时做三份工作,因此我的另一面得不到使用和发展——这一面很安静,这一面促使我阅读、思考、“邀请我的灵魂”(又是惠特曼的诗),而不是上足马力、忙于工作。这次生病给了我一次机会重新发现失去的那部分自我。这一疾病仿佛是自然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我说:“你必须完全地成为自我。如果你没有做到,你就会生病;唯有成为你自己,你的病才会好。”(May,1953,p.95)
完全的、整合的、本真的自我
梅的存在主义心理学涉及的主要问题包括自我整合、本真存在,以及在那些被现代文化非人性化作用误导的人身上重新发现自我。存在主义者中的英雄是反抗的英雄,他抵御着周围世界的疯狂。然而,这种人难道不是典型的疯子么?他们难道不是“无法调整”自己的生活么?难道不是无法适应现实么?如果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问:“做到‘正常’、完美地适应这个机械化的大学或公司要付出怎样的代价?”340
精神阉割 梅提出:做到“正常”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一种“精神阉割”(psychiccastration):
我所接触到的一个又一个病人(特别是居住在麦迪逊大道的病人)选择了被阉割,也就是放弃他的力量(梅明确地说明过:男人和女人都会遭遇这种困境,尽管他使用的是男性的“他”),为的就是让自己被放逐。真正的威胁在于不被接纳、被驱逐出群体、被孤独地扔在一旁……一个人自身的意义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这种意义是从其他人那里“借来”的。(1967,p.120)
BBC的系列喜剧《弗尔蒂饭店》(Fawlty Towers)是我最喜爱的电视节目之一。在这个故事里,约翰·克里斯(John Cleese)饰演的巴兹尔·弗尔蒂(Basil Fawlty)是一个处于半疯狂状态的饭店老板,饭店开在英格兰的山脚下。其中有一集内容讲的是:巴兹尔的妻子给他下命令,让他在饭店里做一些事情,并一遍遍地警告他:“巴兹尔,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做,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是么?”“当然,亲爱的”,克里斯说,“但是你首先得安排好才行。”
此在 梅告诉我们,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与巴兹尔有着相同的处境。我们都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完全被认作一个疯子,要么向充当刽子手的当局低头。用存在主义的方式来说:我们都面临着持续的、不可避免的存在矛盾(ontological dilemma),这是我们自身存在所面临的困境。
一方面,我们都希望以一种活跃、清醒、真诚的状态“存在于这个世界”。在德语中,这种状态专用的术语叫作“Dasein”,即“此在”(字面意义为“在那儿”):
此在反映出人类是在那儿的存在,同时还暗示着人类拥有一个“那儿”,通过这个“那儿”知道他自己在“那儿”而不是其他地方,但是我的这个特定的“那儿”除了表示我当下存在的空间外还代表着时间。人类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因此人类对自己的存在负有责任。(May,1958,p.41)
另一方面我们感到,当一个人作为人类的成功一员站在上帝面前或面对宇宙的时候,他正处在被阉割的边缘。这样的人不但有可能被众神杀死,而且有可能被其他所有人孤立。这就是俄狄浦斯[4]的命运,这个国王挑衅了传统的智慧与虔诚,还想知道众神掌握的真理。这种反抗也许会激励那些崇拜兰德(Ayn Rand)的自负的个人主义者,但是我可被它吓得半死。341
存在焦虑和罪疚 按照梅的理论,我们基本的、存在的选择总在存在焦虑和存在罪疚之间。当我们“实践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或独自一人身处这个世界成为另类的时候,存在焦虑(ontological anxiety)就会萦绕心头。当我们“随大流”、不真诚、肤浅地生活时,我们会感到焦虑,当我们试图摆脱这种焦虑时,就会产生沉重感,那就是存在罪疚(ontological guilt)。
就像皮尔斯(参见第十六章)的理论所说的那样,为了分散我们对这种痛苦矛盾的注意,我们可以用盲目的愤慨和琐事来充斥生活——皮尔斯把这些琐事称为“鸡屎、狗屎、大象屎”(因此我们就不会过多地注意尺寸,也不会忘记我们和动物之间的共同点)。但最终吵闹会平息,胡言乱语会停下,大脑会进入思考状态。当我们开始认识到、感觉到、至少开始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们便无处躲藏。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打开另外一瓶廉价的酒?寻找一夜情?制定一个发动战争的秘密计划?还是做一些更有创造性、更有内涵的事情?
梅说,如果现代心理治疗还算有点作用的话,那么它应当为存在的瞬间提供有意义的、可靠的资源。他把人类体验的困境放在了其治疗事业的中心位置。他希望谈话疗法提供“一种情境,患者在其中能够获得认同感,也许还能[通过]深入、拓宽意识来发现并发展存在的重要性和责任感”(May,1967,pp.211,220)。
梅的谈话疗法中的爱与意志
如果我们谈论的是意识,那么我们只是在威廉·詹姆斯和玛丽·卡尔金斯的基础上向前迈进了半步,甚至不到半步。因为玛丽要求治疗师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在来访者心中树立意志。自我指的是对个人存在负责的机制,梅重新定义了意志,认为它是对自我定义的承诺:
[詹姆斯对自己施加意志,让自己获得自由,这一自由练习显示出]我们拥有选择的力量……说得实际一点就是:“让它成为我的现实”。当詹姆斯下令说“让它这样”的时候,这是他的飞跃,这是他的承诺。他知道,在行使意志的过程中,人类不光是为了表面的满足,更是为了创造,他们是在构造一些从未存在过的事物。作出这样的决定、下达这样的命令是要冒险的,但这使得我们对世界的贡献永远地保持了原创性。(May,1969,p.269)
许多接受治疗的人被认为是没有意志的。如果他们坚持认为我会把桌子掀翻,以表明我正在报复他们对我的挑战,那么这是一件好事。342
愿望的价值 我通常在开始讨论意志之前会先和我的来访者见面一到两次,谈论愿望。几乎所有人都有能力许愿,哪怕是在他们感到压抑的时候。
对于那些说自己没有任何愿望的来访者,我总能让他们说出他们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大多数人或早或晚都说出了自己一直渴望爱、渴望与现在不同的身躯、渴望权力、金钱,或获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机会来重做某件事情(当我们面对真正的机会时,我们特别“善于”错过)。
和梅(1969)一样,我相信愿望混合了感情。一旦我看过某人的愿望列表,那么这个人在我眼里就不可能再是怪人了。当然,来访者的愿望列表通常错乱而且毫无理性可言:“我的愿望是减肥,那么X就会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我,然后我就不会过量饮食了。”这一句话里面显然有几个不同的愿望,它们都混杂在一起,被“拐弯的思想”连接在了一起,处于绝望的漩涡中。但是作为一个治疗师,一旦我洞察到一个愿望,我就一定能把自己与这种感情联系起来。一旦如此,我就能够集中意志做一个“治疗侦探”。
如果你能将某一愿望和感受联系起来,并且在他人帮助下明确这个愿望——使它变得容易理解而且符合实际,那么你就离意志行为仅半步之遥。一旦将愿望的力量与感受的力量相结合,你就能够作出决定来实现你的愿望。当一个人能为实现愿望而决心行动,他就在体验意志行为。
决定与选择 奇怪的是,当意志严阵以待的时候,你会发现愿望只是小事甚至毫无价值,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这时,你当然可以把它扔到一边。在很多情况下,愿望是“大型演出”的预演,它像一个“听话”的人那样存在于这个满是复杂选择的世界上。于是问题来了:你如何驾驭这一意志?你如何把自己的存在从敌对力量中解救出来?我想弗洛伊德曾把自己的精力都用来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的回答也许会与荣格一样——他曾在反对实证主义反活力论者时说道:“如果你认为自己对意志没有控制权,那么你忘了一个事实——你正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343
你活着。因此你面对的是自己存在的终极愿望。如果你对自己的意志没有内在的驱动或感知,那么你为什么选择活下去呢?你所有的愿望归根到底难道不是你的此在的表达吗?也许你读了太多弗洛伊德的作品。如果是那样,你是否对自身存在的最深处、最阴暗的部分感到恐惧呢?
你也许反对“所有的愿望都必须实现”这种观点——“每年有成千上万人自杀!心理治疗当然必须认识到有些愿望极端有害,绝对不可以变成现实。重大的愿望必须经过审查、规范和鉴定,以保证人类文明得到延续。不然我们就会生活在人人追逐愿望的无政府状态!”(这就是许多治疗师在存在主义的空想中所构想的“逍遥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者”。)
答案可能是这样:存在主义治疗师可以利用自杀的可能性和其他不好的愿望,就像护林员利用适当的燃烧来停息森林大火。也许可以让治疗师当面质问自杀未遂者和强奸犯,质问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让他们知道选择活下去或爱一次事实上要比选择死去或暴力得到性满足更为勇敢——也许人生的轨迹可以改变。这种观点强调的是选择。也许唯有选择才能鼓舞那些生活在绝望中的人们。那么,人们或许不该指责心理治疗师过度简化了人类的境况。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待罪恶的力量
许多存在主义者对于原始生命力(diamonic)概念(意志的另一个方面)的想法要复杂得多。这是一个相当精巧的概念,我不得不在此简化梅的著作,尽管这样做会失去原作的优雅风格。原始生命力是“一种自然机制,具有完全控制一个人的力量”(May,1969,p.121)。生气和愤怒是原始生命力,或可能成为原始生命力。原始生命力可以被当作生活中的激情——比如诗人唤起愤怒,因为他不想平静地度过那个夜晚。
作为社会的成员,我们都知道当原始生命力在人际交往中超出正常范围的时候,是非常危险的。原始生命力这种现象在某些社会中极为忌讳。比如在日本,任何一种对激情的另类表达都可能影响群体中的“和”(wa),即和谐。我们这些处在西方文化中的人也有很多人害怕原始生命力,害怕能量被吸走的感觉,害怕严重的焦虑感。
下面这段内容是原始生命力控制意志的第一个例子:在弗兰克卷入大屠杀时(参见1941年埃里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原始生命力对这个被囚禁的精神病学家来说成了一次机遇,它使得弗兰克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使得他在自己的苦难中寻找意义。344
有些本科生企图自杀,因为恋人背叛了唯一重要而且非常具有原始生命力的爱情。但他们(数据显示男性的比例较高)并不知道,治疗不但可以滋养他们已知的爱情,还可以开掘出那部分未知的自我。
艾滋病患者可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成为现代的死亡天使——或者迎接原始生命力的挑战,用剩下的生命证明自己有资格做一个人。
结婚多年后被丈夫抛弃的妻子可以变得愤怒而绝望,成为一个受害者,也可以“做个婊子”——“好好生活是最成功的报复”(参见第十八章)。
梅(1969)是这样描述原始生命力改变人类的力量的:
我们知道,原始生命力开始时是非个人的(impersonal)。我被男性激素和性情的需求左右着。第二阶段中,意识得到了深化和拓展,在这个过程中,我把原始生命力变成了个人的(personal)。我把这种性的欲望转化成了爱与被爱的动力,对象就是我喜欢并选择的女人。但是第二阶段并非最后一个阶段。原始生命力把我们推向了逻各斯(logos)[深层的意义]。我越是倾向于与原始生命力和谐相处就越觉得自己接近现实。这种接近逻各斯的过程就是超个人(transpersonal)。因此我们从非个人走向个人,再从个人进入意识的超个人境界。(p.176)
生活就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迎接原始生命力挑战的人至少完完全全地活着。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曾写道,一个人的一生中只有四件重要的事情:出生、结婚、死亡、以及衔接这些事件的恐慌。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学生曾在图书馆的墙脚上涂鸦:“恐惧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会觉得无聊。”
存在主义治疗师把来访者带入完全的清醒状态,让他们对生活情境(恐怖或者其他)的每一个方面都保持清醒。其目的在于唤醒来访者,让他们进入存在的现实(realities of existence),让他们意识到:“这就是生活!我现在的生活不可取代。”
精神病患者试图逃避威胁,因此他们的存在方式是了解一些无关痛痒的存在事实:“如果我闭上双眼,那么狗熊、系主任、银行、工作结果这些事物就与我无关了!”治疗师的任务就是鼓励这些人把蒙蔽双眼的手松开,让他们将自身的存在暴露于各种可能性中。
存在主义心理治疗要求治疗师和来访者双方都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生活,不要过滤,也不要寻找借口。梅认为真正的自我肯定是由这些要素组成的:个人勇气、自我意识、未受污染的觉知、群体参与、知觉和现象学中心论,以及对探索未知的渴望(Monte,1991,pp.489_496)。来访者向治疗师求助,就是希望能够拥有(有时候是重新发掘)这些特质。从存在主义的视角来看,治疗师是一位领袖或向导,来访者则是朝圣者。而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朝圣。345
[1]这一练习取自戴维森和弗里德曼的著作(Davison&Friedman,1981)。
[2]选自The Facts of Life,作者R.D.Laing。Copyrightⓒby R.D.Laing.转载经过Random House,Inc旗下公司Pantheon Books的许可。
[3]选自Knots,作者R.D.Laing。Copyrightⓒ1970 by R.D.Laing.转载经过Random House,Inc旗下公司Pantheon Books的许可。
[4]底比斯王子,曾破解怪物斯芬克斯的谜语,后误杀其父并娶其母为妻,发觉后自刺双目,流浪而死。——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