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

莱因

让我们从苏格兰精神病学家莱因(R.D.Laing,1927—1989)开始。他之所以确立了其存在主义的观点,既是因为他长期与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打交道,也因为他成长于一个不美满的家庭。和皮尔斯一样,莱因的作品综合了自传、散文、诗歌、梦境和对治疗过程的逐字记录。

在他半自传式作品《生命的事实》(The Facts of Life,1976)一书中,莱因是这样描述自己降生于这个世界的过程的:

我和父母一起住在一套三房的公寓里。

我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

我的父亲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对他们双方来说,一切性生活都已停止

——在怀上我之前,就已停止。

我的父母至今发誓说他们也不明白

我是怎么被怀上的。

但是他的右膝盖上有一个胎记

和我的一样。

这一事实有悖于童贞受孕。(p.8)[2]

莱因的家庭不仅古怪(这首诗已经传达出了这一点),而且还相当庞大、混乱。他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谈到了对成人世界的困惑:332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我曾努力地猜想这些人在干什么。如果我相信其中一人,那么我就不能相信其他的人。特别是我的母亲、我的外婆和我的阿姨三人同时在家的时候——从我十个月到十八个月大的时候——我无法同时相信她们,要么相信其中的一个,要么一个也不信。(p.4)

莱因的个人经历使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疯狂往往起源于家庭。疯狂是“一种谨慎的、敏锐的、狡黠的方式,它使自己艺术地适应失常的生活环境”(Monte,1991,p.463)。

这个家庭的功能就是压抑爱欲(Eros);引起一种对安全的错误意识;通过逃避“生”来否认“死”;剥夺超脱的权利;信仰上帝,而不是体验虚无(Void);简而言之就是创造“一维”的人;宣扬恭敬、从众、顺从的品质;反对孩子玩耍;引起面对失败的恐惧心理;重视工作、重视“责任”。(Laing,1967,p.65)

这不奇怪,在莱因看来,治疗师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让病人恢复完整自我并接纳这样的观点:

真正健全的神智势必要求常态的自我在某种方式上退化。虚假的自我很好地适应了陌生的社会现实;“内在”神力的重要性不复存在,其原型的中介死亡了,一种再生的、重新建立的自我开始运作。于是现在的自我成了神的仆人,而不再是叛徒。(Laing,1967,pp.144_145)

许多同事拼命地反对我热情拥护莱因。他们从非常正统的角度把精神分裂症看作一种悲剧、一种大脑受损的疾病,他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在这个疯狂世界中自我表达的诗意形式。此外,对于“家庭与精神分裂症的产生有很大关系”的看法,他们表示反对,但我赞成——除非疾病是由遗传基因变异引起的。

最好还是不要在同一个框架下把生理上的疯狂和莱因放在一起考虑。但是,请打开思路考虑一下莱因对于正常标准的看法。莱因认为正常标准在现存现实中是一种疏离(alienation)的形式——是“压抑、否定、唾弃、投射、内摄以及其他形式破坏行为的产物”(Laing,1967,p.27)。

存在主义练习:破解密码

如果莱因对家庭和正常标准的攻击使我的学生反感的话,我建议他们做一做莱因式的练习:想出一条在你的家庭中人人都要遵守的荒唐的规矩。不要选择实用的规定——比如“在家里不要用半自动手枪射击”或“不要在威利叔叔面前提起接受社会福利的母亲的问题”等。为了使实验有效,你要选择那些铁定的规矩。想象一下:年轻的罗杰斯就是在一个原教旨主义的中西部乡村家庭长大的。我的学生举过一个很贴切的例子:“男人必须穿袜子。”下一次你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的时候,请试着违反这条规矩,而且完全不要顾虑你违反了规定。333

我保证你会大开眼界。莱因认为:“如果一个人的思想被剥夺,那么这个人的身体也被剥夺了,这个人就成了一个生活在疯狂世界里的半疯狂生物。”(1967,p.27)另外,他对家庭的看法如下:

在离热核战争发动尚有一段喘息期限之时,我们只得毁坏自己的理智。我们从孩子们开始着手。我们确保自己能够及时地找到他们。如果不给他们洗脑清除肮脏的想法,那么他们就会识破我们卑鄙的诡计。当新一代人类长到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和我们很相似——成为半疯狂的生物,这时他们已多多少少地适应了这个疯狂的世界。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谓的正常。(1967,p.58)

我的那位不穿袜子的朋友在家试验了这一简单的叛逆行为,结果不仅发现这使得在那个星期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蒙上了阴影,而且这件事情也成了家庭谈论数年的话题。“你能想象吗?竟然不穿袜子!”想象一下,如果他宣布的是:他和男性室友疯狂地坠入了爱河,他们的家人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人际感知法

莱因根据自己的个人经历和临床经验,精心建立了关于人类行为和心理治疗的“理论”。这种理论借鉴了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现象学和家庭系统的理论。其主要的元素是人际感知法(Interpersonal Perception Method,IPM),用以捕捉我们所有互动中的元视角(metaperspective)。

对IPM最好的介绍是莱因的一本关于元关系(metarelationship)的诗选,书名叫作《结》(Knots,1970)。以下是节选:

一个人愚蠢,怎么做才能变聪明呢?

别人说她很愚蠢。于是

她把自己变得很愚蠢,为了不去发现

别人认为自己愚蠢是多么的愚蠢,

因为认为他们愚蠢是不好的。

她宁愿保持愚蠢和善良,

也不愿变坏变聪明。

保持愚蠢是件坏事:

为了保持善良和愚蠢

她必须变聪明。

变得聪明是件坏事,因为这就显出了334

他们说她愚蠢

是多么愚蠢。(p.23)[3]

作为一个存在主义治疗家,莱因努力地在自己与病人真实的“具身”(embodied)自我(这人究竟是谁;这个人目前的体验如何)之间建立有效的联系。无论病人曾经受到过怎样的惊吓、摧残和虐待,莱因都竭尽全力去了解病人的内心。他的技术“仅仅”在于表达出自己有极大的兴趣去准确地理解病人当时的体验。他和病人成了茫茫宇宙中的知己。

案例示范:菲尼克斯的流浪者

我曾有幸亲自观察工作中莱因。他的工作室是一个巨大的会议厅,用窗帘分割成一个个“剧场”,每个剧场的中央有一个宽阔的平台,看起来像一个个拳击场。每个平台上都备有表演用的椅子和麦克风。每个大剧场可以容纳500到600名观众。数千名职业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社会工作者、咨询师和研究生参观了这个工作室,整个参观过程持续了一周左右,所有在世的心理治疗“大人物”在此汇聚一堂。整个活动还为这些大师们安排了小组讨论和讲座的时间表,以便共同讨论工作和治疗技巧。

罗杰斯在那次活动中的表现我至今记忆犹新。和其他治疗师一样,他在开始的时候先陈述了一些原理,建立起一些基本的原则,然后问有没有人自告奋勇配合一下。许多只手举了起来。我不记得他确切是怎么选人的了,但是他的方法很小心、很有思想、很罗杰斯主义。一个40岁左右自称治疗师的妇女被选中。随后发生的事情非常令人难忘,充分证明了罗杰斯在当时的至高地位。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那个原先沉着、职业化的妇女哭了起来,她甚至还在700名在场学生面前对罗杰斯谈起了自己最为私人、最为重要的感情。在会谈的最后,这位被治疗者明显有所好转,还对罗杰斯表示了感谢,说他对自己的人生起到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本来这种影响完全是职业关系带来的,但现在还加上了个人关系的影响。这时,人群中发出了充满敬意的呼喊和雷鸣般的掌声。这对我来说是一段有效的学习经历,并且我个人也有所触动。罗杰斯拥有怎样的力量啊!他拥有怎样的博爱啊!

我对莱因的印象却与之截然不同。罗杰斯镇定,甚至恬静、温文尔雅;莱因则不修边幅,看起来除了有一点紧张外还有些失落。他刚从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市来到这里,他总把“图森”发成“屠孙”的音,惹得每个人都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这个笑话,但他以“运动健将的方式”和人群打成了一片。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是:他有点醉了,要么就是病得不轻,或是他本人有一点精神分裂。他说的有些内容看起来有一点不连贯,他的苏格兰口音很重,因此在巨大的礼堂里很难听清楚他说的话。335

第二天,完全出于好奇,我去看了莱因的疗法展示。展示被耽搁了——开始得非常晚。莱因“离开了”,但人们觉得他“很快”就会回来。过了一会儿,很多人逐渐失去了兴趣,逛到别的展区去了。

最后,莱因出现了。身边带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莱因要她坐下来,然后要求她做自我介绍。她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莱因出去为他的展演找了一个“病人”。她告诉我们她住在菲尼克斯的车站里,莱因就是在那儿找到了她。我想,我和观众席中的许多同行一样,过去从来没和这样的“背包女士”坐得这么近。我前一天在莱因身上发现的紧张和不安也不见了。在接下来的半小时时间里,他对这位新病人的态度展现出了他真正的魅力。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在会谈开始的时候,那个病人非常疯狂。很明显,她是被某所州立心理健康中心“抛弃”的,她是一个被随随便便扔到大街上的慢性精神病患者,她只能自己找食物填饱肚子。但她毕竟在菲尼克斯车站找到了生路,这也是她唯一的现实。莱因与她说话的方式我也许要和来访者接触几次熟悉以后才能达到。当她对莱因说起自己作为一个患有慢性精神病的流浪经历的时候,她的生活在我们的面前逐渐展开。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那天莱因要求她解释为什么选择跟自己走(菲尼克斯当时正刮风下雪,异常寒冷),而不是在车站的角落里安稳地待着。她用优美轻柔的声音解释说,如果她参加,“那里所有的医生”就有机会认识到:流浪者、精神病患者也是人。她希望他们能从自己这里学到一点东西,以便在工作中帮助他们遇到的人。

在之后没几年时间里,罗杰斯和莱因相继去世。我从他们两人身上都学到了很多,但我还是不清楚他们告诉我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区别。或许他们所说的事情实质上是一回事,但我太迟钝了,无法理解?但是我非常确定自己在那次会议过程中变成了一个存在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