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北美心理学

一种北美心理学

詹姆斯感兴趣甚至着迷的“道德问题”是美国心理学和心理治疗初期的核心所在,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詹姆斯显然相信,运用自己的意志是避免自己每况愈下、最后走向完全疯狂的唯一方法。下面的这段文字传递了每当詹姆斯无法严格控制自己的心理过程时所感到的恐怖,他承认自己对抑郁症无能为力:

我同时陷入了哲学上的悲观主义情绪和对前途绝望的状态……突然,它毫无征兆地降临到我身上,仿佛是从黑暗中冒出来的一样,我对我自己的存在感到深深的恐惧。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癫痫病人的影像,我曾在精神病院里见过他。那是一个黑发、皮肤有些泛绿的年轻人,完全是个白痴,整天坐在一张长椅上,或者干脆坐在靠墙的橱上,脸颊靠在双膝上,灰色的粗布汗衫垂下来将他的整个身体遮盖住。他坐在那里像某种埃及猫的雕像或秘鲁木乃伊,浑身上下只有黑眼珠子在动,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人。这一影像与我的恐惧交织起来,我隐约感到,那就是我。我掌握的任何力量都无法使我逃脱此劫。钟声为我而鸣的每一小时,也为他而鸣。我对他感到恐惧,有一种对我自己的感知,在某一瞬间与对他的感知相互矛盾。这就好像原本牢牢地在我胸腔内的东西顷刻间完全垮掉了,使我变成颤抖和恐惧的主体。(1902,引自Lewis,1991,p.202)

意志的心理学

任何一个严肃看待詹姆斯观点的人都很容易明白:摆脱精神错乱和意志的自由大体上是一回事。可以认为,心理健康就是道德自由;两者都意味着人们对自己的坚定信念敢想敢做。如果他们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转化为行动,那么就可以将世界随心所欲地转变为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从而,人类的头脑拥有了一个“上演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同步剧院”,它将按照意愿而运作。217

对于詹姆斯来说,需要牢记的是:意志的运用是一种强大的道德力量。对他来说不存在对自由意志的辩论;自由意志的存在不仅是一个“事实”,而且是人类的必需:“因此,在对自由意志的争论中,论点很简单:注意力所在,便是自由意志”(James,1890,vol.2,p.571)。

这是宇宙的道德命题:应该做的事情就可以做到,错误的举动不能受命运的支配,但正确的举动一定留有希望……自由的第一需要应当是确认自由本身。(James,1890,vol.2,p.573)

英雄气概  只有通过发扬詹姆斯所谓的“英雄气概”(1890,vol.2,p.578)做到自我克制,我们才能够成功地抵御这个世界破坏性、腐蚀性的影响(这影响也许还包括“学生们为拼命争取好成绩而显出的一张张愚蠢而迟钝的面孔”),并且为存在本身欢欣雀跃。

这不但是我们的道德信条,而且是我们的宗教信仰。如今,后者已经思虑成熟,要靠我们的努力去实现。“那么你会信仰它吗?”这是我们被最多试探的问题;我们一天中每一个小时都受到这样的质疑,从最大的事情到最小的事情,从最理论的到最实际的……如若它们所要求的就是我们作为人的价值尺度,如若这一尺度就是我们为这个世界所作的固有的原始贡献,那么这太令人惊叹了!(James,1890,vol.2,p.579)

詹姆斯所实践的明显不是“医学”,就连他的拥护者们也看出了这一点:用他的助手雨果·缪斯特伯格(Hugo Munsterberg)的话来说,他的“实用主义”哲学学派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对伊曼纽尔·康德的作品一无所知的人”的原创。詹姆斯在他的著名的教科书里包含的当然不是德国科学,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这看起来当然丝毫不像来自欧洲的精神分析。不过,詹姆斯的理论从沙可那里借鉴了不少(詹姆斯曾在1882年到萨尔佩特里埃拜访过沙可)。

詹姆斯的工作整体上是全新的、带有北美特征的。他把握住了“人类状况的流变”(flux of the human condition),并像他在世纪之交的一个叫作乔治·桑塔亚那的学生所说的,把它变成了一门文雅的甚至是诗意的学科。詹姆斯的工作充满了对人类根本的创造性的精神本质的赞赏,但它的核心是用反活力论的唯物主义思想写成的——关于神圣的体验是人类精神的创造,荣格在写及普遍的原型时也对这一观点有所发展。

晋升  与此同时,艾略特校长正为不知如何对待他这位老朋友的现实问题而烦恼。詹姆斯“适合”到哈佛大学的哪个科系去呢?1889年,艾略特校长对詹姆斯建议道:下一个毕业典礼时,他将被聘任为哈佛大学首席心理学教授。詹姆斯听后答道:“你就这么办吧,我会在宣布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朝我的脑袋开枪。”这算是詹姆斯对其他自称心理学家的哈佛教授的态度。但最后,艾略特校长如此宣布了,詹姆斯也并没有真的自杀。218

可是,到了1892年,詹姆斯又重返哲学系。尽管他已经着手负责在美国建立第一个实验心理学实验室,詹姆斯还是差一点抛弃了他在实验心理学新原理方面的同事和学生。作为美国首席心理学家和格外固执的美国心理学协会的领军人物,詹姆斯在经历了这几年近乎散漫的生活之后,回归了他的初恋——写作和教授哲学。

实用主义

在最后的几部作品中,詹姆斯试图把实用主义建立为一个正规的哲学学派,区别于康德的新柏拉图建构主义和理性主义,两者对那些遥远、崇高、全面的终极真理予以非功利性的空洞许诺。詹姆斯试图将自己对“生活中根本的热忱”的思考系统化。这种热忱,活生生的人和执着的人都能够感受到,但其他哲学家在研究人类状况时却没有将它列入考虑范围。他想确定,是什么“温暖我们的心并使我们感到自己配活下去”。

他的结论是,先验的本质是无法用自然科学来解释的,比如心理学。他观察到,虽然我们只有透过对独立和自由意志的强烈要求才能够完全地感觉到人类的感情和生命的活力,但是所有的科学都必须从逻辑上否认有机体内存在着任何一种自由意志。

詹姆斯说,实用主义者是“希望之党”的成员。作为道德哲学新分支的心理学实际上和以下这些没有差别:

一堆琐碎的事实、一些闲言碎语和不同意见的争执、一些仅停留于表面的分类和综合、一种严重的成见——说我们占有着不同的状态,说我们的大脑调控着这些状态。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不像物理学给我们列出的那些定律,可以从中找出规律,没有一个命题可以由因到果地推断出一个结果出来……这不是科学,只是一门科学的希望。科学的实质与我们同在。(James,1992a,《心理学简编》,最后一段,p.433)

实用主义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考——一门研究如何通过应用人类意向性将想法转换成行动的学问。詹姆斯写道,意志的运用能够靠持续的练习和习惯来维持,但是在最初,需要创造性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需要承担风险。219

詹姆斯开始相信英雄主义是心理学的构成要素。他看到我们普通而乏味的生活泯灭了我们的判断力,我们不知道活泼而有意识地生活意味着什么——用他童年时的朋友梭罗的话来说,生活是“宁静的绝望”。这种“英雄主义”无疑是詹姆斯自己生活中的一个重要方面。1899年,结束了纽约北部的肖陶扩湖学会(Chautauqua Institute)举办的持续数周的无聊讲座,他记述了自己持续增长的需求——需要“一些原始而野性的东西来平衡”;而不是“你们这些平均年龄57岁的学术界人士”的思维定式。他认为,要成为一个人所需要的努力就是一个人为施加仁慈所作的努力,从事“光明的力量与黑暗的力量之间永恒的战斗”。

詹姆斯对谈话疗法的影响

在我看来,北美的心理治疗仍然反映着詹姆斯建立的人类境遇的英雄主义观点。多少次我无法入睡,思考着怎么才能激励那些完全被打败的来访者,让他们“英勇地举起自我的旗帜”来与“黑暗的军队力量”作斗争。无论当前的状况有多么严重,一个人必须重申自己被粉碎了的意志。一个人必须抱着无限的可能性来拥抱“当时未被确定的可能性”。这是“英雄主义的最后一线希望,不然,不久以后直到永远,必须从鬼门关攫取胜利”。

你将在下一个章节读到典型的北美谈话疗法的取向,因此我希望你有机会发现:如果没有詹姆斯建立的坚实基础,这些取向中没有一条能够言之成理。詹姆斯并不是对发展心理治疗情有独钟(他甚至轻蔑地将其写成“道德治疗女博士”),而是像他的灵魂伴侣梭罗、惠特曼和弗洛斯特一样,赞美人类的意志,赞美意向性克服怀疑、软弱、胆怯所取得的胜利。像他父亲的老朋友爱默生一样,詹姆斯期望着“在高歌猛进中直面(生存的)危险”,并不真正地相信“黑暗、污秽、卑贱”(Lewis,1991,p.560)这些人类灵魂的障碍。

一个世纪以前,杰斐逊就曾宣布过美国人的信条:“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生命唯一的真正神圣之处在于:向前跳入生命的河流——那同时发生着各种可能性的洪流——去拥抱机会、去充分地体验生活。

为了给詹姆斯一个公正的评价,我必须以谦卑的语调来结束这一章节。他说过,人类之于宇宙就像宠物狗之于客厅——至多断章取义地了解了广阔现实生活中无关紧要的内容。虽然我们能够感受到实用主义的道德力量,甚至被其鼓舞,但我们同时也必须记住关于那只客厅里的狗的比喻。詹姆斯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将意志屈服于宇宙的吹风,我们将完全失去判断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的能力。但同时,他并不是完全地鼓吹虚无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无政府状态下的极端自恃。220

詹姆斯不仅仅呼吁我们每个人“做自己的事”——尽管这一主张源于北美学派(参见第十六章关于格式塔治疗的讨论)。詹姆斯将一个“激进的实用主义者”描述为一个“类似逍遥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生物”(Leahey,1992,p.279),与那种机械顺从的人相反。詹姆斯号召我们加入“意志坚强者”的行列。他力劝我们成为捉住生活每一天的人,“及时行乐”,为的是得到可能的救赎。实用主义促使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地了解我们自己,以便拥有足够能力来最大限度地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

由于受到詹姆斯的影响,北美的谈话疗法成了一个“谈话挑战”——它是一次跃入人类潜能深渊的蹦极跳、一次扑向人类体验河流的大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