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无明之火

禅宗的无明之火

我想,薇薇安也许对于12世纪的禅宗高僧无门慧开写的这首诗有着直觉的理解: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Shibayama,1974,p.140)

对于薇薇安,“好时节”是难得的。她曾纯真地相信那些人,他们本该给予她爱和保护,却粗暴野蛮地对待她,给她造成情感上的伤痕,给她留下一个“污损的灵魂”。克服恐惧的过程是那样一个过程,让自己从贪欲和愤怒中解脱出来,由此学会保护和守卫自己。她渴望的是关心和爱护,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千方百计地寻求它,带着悲剧色彩,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管这关心和爱护分量如何。她的怒火执拗地直指她自身的存在。她的生活被这种残忍野蛮的激情控制着:要感受到力量,要复仇,要得到辩护,要生存。413

薇薇安十来岁的时候,她的意识中并没有“道”的位置。或者说,也许她创造了她自己的“道”,充满憎恨和自我厌恶的自毁之“道”。薇薇安的那种腐败堕落的道(她的魔道[diamonic],用第十七章的语言来说)不知道有任何快乐的时节。它所认可的唯一目标就是贪欲和渴望,薇薇安正是不由自主地滥用了这种道,如此度过了她那混乱的自我毁灭时期;还有憎恨和厌恶,除了自己的孩子,薇薇安蔑视和恐惧生命中的一切;以及妄想和无知,薇薇安对自身实质上一无所知,却在持续加深的精神疾病中寻求庇护和慰藉。

在禅宗里,在那也许会被我们看作关于“怎么做”的东方哲学的指南手册中,贪、嗔、痴以及它们的心理学层面——渴望、厌恶和无知——被叫作三种无明之火。禅宗把它的追随者们导向精神和心理学的实践,以便熄灭这些火焰,继而把意识扩展到认知的宇宙层次上。通过禅的实践,贪将变成对于一切生命的同情。嗔中将诞生出爱,并且这种爱将遍布宇宙。痴被智慧取代,后者将揭开宇宙的秘密。

人的意志,这在禅宗里被理解为类似信念的东西,它是性格的终极改造。它和对于那三种光明属性的领会同时来到:施、慈、慧[1]。如果你能和薇薇安谈谈,你会发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发现和增强自身意志的过程正是这样的道路。

宗教导我们,施、慈、慧是享受平静生活并有快乐的根本的途径。通过打开我们自己去领受“道”的“玄德”,我们发现“说谎、偷窃、性生活不检点、杀人、服用精神麻醉剂”都是精神放错了位置的征兆,这精神被情感上的污秽毒害了,被生活中的悲苦毒害了。

通过禅的实践,我们把握了那位17世纪的伟大诗人松尾芭蕉的洞察。芭蕉走遍了整个北部日本,一路写作俳句,一种17音节的小诗,揭示世界的美丽和神奇,让它们在如其所是的简单中呈现。有一首我最喜欢的芭蕉的俳句,它让过路人注意路边的一株普通的小草,荠菜花:

我仔细一看,

发现是荠菜花盛开了,

在树篱边!

(D.T.Suzuki,1960,p.1)

现在,为了享受这首小诗中的意志和智慧,请把荠菜花换成你最爱的人的名字吧。看看芭蕉是否捕捉到了我们的渴望中的本质,当我们在说我们爱谁的时候。如果这一练习对你有用,我想你已经窥得了爱之“道”闪烁出的光辉了。

禅的教导

禅,至少在西方我们倾向于认为,它比单纯地谈论你看到你所爱的“花朵”的瞬间更有治疗意义。它更根本地是拯救过程的一部分。它具有规范性;它告诉你如何能不把你的生命弄得混乱肮脏。它为你照亮了道路,以便你能发现自己生命中的“道”。414

从根本上说,禅是非常简单的;它要求你如此这般行动,如同你在你那精神和心灵的核心已经拥有了“道”。它明白无疑,而且无所不在。正如柴山全庆(Shibayama,1974)告诉我们,禅既不是“操作”也不是纯粹的形而上学,禅简单地是。正如柴山所说,“平常心即是道”(p.40)。

他用一个古老的教学故事来解释这个。这种故事叫作“公案”。我不得不承认,关于公案有着数量恼人的垃圾文字。对有些人来说,禅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系列小小的悖论故事,冗长而无意义的笑话,里面没有什么妙语。不过真正的公案是包裹在悖论中的生动一课。你不可能像学会一个数学公式那样“学会”一桩公案。公案好比一朵荠菜花,你必须仔细地看,才会发现它静静地盛开在树蓠边。柴山的公案是禅宗思想中的经典一课:

赵州一次问南泉[赵州是永远的学生,南泉是永远的“先生”(sensei)],“什么是道?”南泉回答:“平常心是道。”“那么我们是否必须调整自己以转向它?”赵州问。“如果你试着让自己转向它,那么你就远离了它,”南泉回答。赵州继续:“如果我们不试,怎么能知道它是道?”南泉回答:“道并不关乎知与不知。知是幻象,不知是空白。倘若你真正无疑地达到了道,它就像那巨大的虚空,广袤无涯。那么,在道之中怎么可能有对和错呢?”通过这些话,赵州忽然开悟了。(1974,p.140)

17世纪的禅宗诗人无难(Bunan)用略微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活着的时候

做一个死人,

彻底地死掉;

然后从心所欲地行动,

就一切都好了。

对于西方人来说,这也许是禅宗中最难把握的观念之一。也许它就像那些用“中国手指戏”织就的小圆筒中的一个,你可以在玩意商店买到它,从它的任何一头你都可以把手指伸进去。然后你越是用力把手指从里面拉出来,你就被套得越紧。对这个谜的唯一解答就是把你紧握的手放开。这样你的手指就自动地获得了解脱。

禅宗也是如此。它就是“放任”的精髓,放任给自在的心灵。禅是自然的、未污染的、无拘束的、善接受的精神。在我们一切自然的心理过程中有着慈善的力量,禅就是这种力量的信托和保证。

如果你像我的有些学生一样,不能想象我究竟在说些什么,那就替我解开这个土生土长的公案吧:我将赠给你一只珍贵而且特别美丽的蝴蝶,希望你能够喜爱和欣赏它;打开你的手接受它吧。当它如此轻盈地落在你的指尖上时,你会怎么做呢?415

性情:禅的内在光明

我询问过许多实践禅的心理学家,他们都同意这个判断:对大部分西方人来说,理解禅的钥匙就在于理解:它的本质是“性情”(Character)。“性情”是用以描述内在于你的“道”的存在的西方方式。对于你将对指尖上的蝴蝶做什么这个两难困境,这是一种把握的方式。你会杀死它使它再也不能飞走吗?你将用另一只手抓住它以确证你对它的所有权吗?你会跑到生物实验室去解剖它吗?如果你是一个富于“性情”的人,你就会单纯地对它张开你的手,欣赏它落在那里的短暂一瞬。

那么,当蝴蝶飞走时,你将如何补偿“失落”呢?你会为它的短暂一停感到遗憾吗?当你被无偿地给予什么时,你会希望拥有它,于是你会毁坏它;如何“治愈”你的这种希望呢?你将如何摆脱紧随着热烈的欢乐而来的无法避免的痛苦遗憾呢?

禅不是一种治疗。它并不给你提供一个解脱。它既不是一种调停,也不是一种妥协。它和解放也无关;它关乎这样一种转化,让自我转客为主。它是对给予了你、通过你周围的一切展现自身的世界的欣赏和感激。它关乎生活中的灵性的恢复;它关乎学会如何通过“仔细地看”来生活。

不可避免地,禅也关乎这一点:在这充满人类苦难的世界上,如何确认并执行生活带来的职责和义务。日本北部一位睿智的老和尚曾告诉我说,禅致力于唤醒意识的那一边,那一边确实存在,但也许仅仅存在于月亮阴暗的那一面上。

这位和尚有个弟子,前者喜爱地称之为“月之箭”(Moonrocket),因为这位初学者是如此地渴望想要唤醒他自身存在的无意识的部分。他们两人和我分享了他们那由蔬菜和粗面条组成的简单午餐,并且请求我为我的学生带去禅的消息。以下的话是这位“先生”(1981)说的,“月之箭”作了翻译:

当禅的学生正确地坐了半小时或一小时,在那段时间中阴云和迷雾将会散去,焕然一新的光明将透射进来。作为证据,我们发现原本烦躁不安的人变得冷静了,心胸狭窄的人变得宽广、能忍耐了,粗鲁的人变得有礼了,软弱、衰弱的人获得了力量。

我们可以泛泛地说,任何宗教对于人生的功能都在于解开生命和命运之谜。命运是我通过我们自己的“业”(karma)绘制的。业意味着我们所思、所说、所做的一切。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都知道面相怎样表现不同的人性。有善良想法、善良行为的人拥有明朗、温驯的脸,而思想、行为恶劣的人面相也阴暗冷酷。这些面相是我们一段时期内的言辞、行为的结果。416

如果一个人从事善业,他的命运会改善;如果他忽视了它,命运会变坏。业和命运存在于一个因果关系中。

为什么人们陷入了这样一个无法调和的争斗状态?原因在哪里?

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因为人们没有怀着信念遵循佛和基督的教导。佛教我们慈善,基督教我们爱。

“唤醒你自己的感官!”

铃木大拙(D.T.Suzuki)是一位禅宗大师,他为让禅宗教诲总体进入西方心理治疗的主流作了很大贡献。铃木透彻清晰地总结了他的观点。“禅,”铃木先生(sensei)写道:“就是看透一个人的存在本性的艺术。”(1953,p.3,转引自Fromm,1960,p.114)

在本章和本书的语境中,禅是一套实践(我们将在下一章探索),它被如此设计,以便让我们“活生生地”体验,把我们带进一种存在状态,在那种状态中,我们可以无视过去经历的“减流阀”,可以经历来自“自在的心灵”的广阔的治疗力量。

和许多日本知识分子的观点一样,在铃木看来,西方人,或至少是那些在房间里挤得满满的心理治疗家和精神分析家们,他们在很大程度上,甚至是悲剧性地缺乏同意识存在中的迷惘困惑相对抗的勇气或性情。他认为我们是逃入“诊断和治疗”的线性准确性中以求庇护,以便避开生命的本质神秘。从根本上,他在质问我们,是否有那样的勇气和性情去直面生活而不是孤立、隔绝地保卫我们职业的理论、概念和技术

他的观点是强有力的。我们这些治疗者鼓励人们吞下堆积如山的氟西汀和安定。我们的论述在劝诫自杀、堕胎、服用各种成瘾药物方面做得很少。我们观察我们社会的成员,从最富有的到最贫穷、最令人绝望的,他们正为了可卡因那令人兴奋的“境地”摧毁着自己的生命,同样摧毁他们的还有令人麻痹从而减轻痛苦的海洛因和酒精。不可否认在避免某些东西方面我们是大师。这哪能有什么迷惘困惑呢?

作为治疗者,我们是否被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即我们可以更卫生、更不动感情地来应对我们的病人,依靠诉诸科学和技术?我们是否相信进步是一种非个人的力量,完全外在于我们自身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大部分西方心理治疗家都和阿尔伯特·艾利斯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样相信,解决我们问题的途径在于加强我们的分析技能,即使以我们的灵性、我们的意识、我们的“自在的心灵”发展为代价?

那位禅宗大师指责我们背过身去、避开简单的人类困惑,他也许是正确的。不过他也知道,作为人类我们都拥有迷惘和困惑。爱情难道不彻头彻尾地是个困惑吗?从一个奇特的意外事故中侥幸逃生难道不是吗?照看你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吗?直面上帝或自然或宇宙的和谐——随你怎么称呼它吧——难道不是吗?你自己的死亡这个事实难道不是个终极的困惑吗?417

铃木鼓励我们,要我们拥有强健的性情和勇敢的决断:“‘道’的追随者们,困难只对一个人自身来说才是真正真实的!佛法是深沉、晦涩、深不可测的,不过它一旦被理解了,那是多么的简单啊!”(1960,p.39)

是时候了,尊贵的读者们,抛弃你的心智——并且唤醒你自己的感官。你的减流阀迫使你接受的一切都充斥着分析性的、区分对待的、有差别的、归纳的、科学性的、概念化的、非个人的、组织化的、关于狮子和鹰的独断思维,而在禅宗里你可以绕开它。这些都是无用的嗜好:对于任何事物都要有个可辩护的观点,还有要把一件东西分割、解剖、概念化然后假装理解了它的那种冲动……在禅宗里,你可以超越这一切。

唤醒你自己的感官!带着你那综合的、总体化的、完整的、混沌未分的心智投身这个世界吧。把你自己的直觉、情感、主体性、演绎力打开。不必害怕你头脑中那非系统、非推论的灵性认知者。别再像詹姆士客厅中的狗那样行动。通过颂扬你自己的“原始天性”,去高扬你的意识,去拥抱那真正意义上的人吧。

[1]原文为“wisdom,compassion,and love”,直译为“智慧、同情和爱”。此处意译为佛教中与“三火”(贪、嗔、痴)相对应的概念“三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