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的无意识偏见
心理学的无意识偏见
你也许还记得在第十二章和第十五章中提到的行为主义革命(及其替代品——人本主义的发展),在此之前,美国的谈话疗法业就已完全医学化,就已经以精神动力为中心了。很自然,美国的许多心理治疗师都深受旧世界的谈话疗法影响,他们都接受了正统精神分析以男性为中心的假设和对女性的偏见。358
这一问题直到最近才被临床研究者提出。1970年布拉夫曼(Broverman)、克拉克森(Clarkson)、罗森克兰茨(Rosenkrantz)和弗戈(Vogel)发表在《咨询与临床心理学杂志》(The 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上的报告首次披露了一些令人震惊的材料。这些材料足以证明传统疗法对女性的偏见。她们调查了79位不同性别的精神病学家、临床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让这些人用双极形容词词对描述精神健康治疗标准的122个维度。这些词对包括:“很有攻击性——不太有攻击性”“很感情用事——不太感情用事”“情感很容易受伤——情感不容易受伤”“很有逻辑——很没逻辑”等。每一位接受调查的人都要选择极端的形容词描述这些特征。
被试被分成三个互相独立的小组。第一组成员要描述他们心目中“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男性”形象;第二组成员要描述“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女性”形象;第三组则要描述“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成人”形象。
测试结果表明:这三组职业心理治疗师的判断惊人地相似。从激进的女性主义存在主义者的角度来看,不管他们是否考虑过专业训练的本质问题,这些“社会的女仆”(Braginsky,1985)至少把课程学习得非常好。
还有一点也很有趣:46位男性治疗师和33位女性治疗师的答案基本一致。谈话疗法的思想体系在这些弗洛伊德男性追随者和女性追随者的手中都很安全。
对于这些治疗师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成人(男性)和女性两种人。换句话说,一个人要么是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女性,要么是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成人。但两者只能取其一。有一位女性主义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从美国的心理健康从业者的观点来看,“正常、健康的女性都是疯狂的人”(Hyde,1991,p.321)。早在1900年,艾达·鲍尔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海尔-马斯汀(1983)在对多拉案例的评论末尾提出了这样的愿望:“随着人们逐渐了解女性过去不为人知的生活,那些古老的神话、传统的期望、不充分和不适当的治疗方法、对性别角色刻板印象的尊奉,再也不会被认为是对女性进行精神分析的基础。”(p.599)和卡尔·罗杰斯(1973)讲述自己在精神分裂的世界中的成长经历时所说的一样,她还认为大多数的女性应该为她们从未接触过心理治疗师而庆幸。在20世纪中叶,美国的主流临床心理学有这样一条基本论断,“女性主义从其本质来说是一种严重的疾病”(Donovan,1985,p.104)。359
性别化的心理学
布拉夫曼(Broverman et al.,1970)的研究标志着美国心理分析行业中女性主义改革者与守旧心理学权威之间长达十年之久的战争的开始。与此同时,实验心理学家们也对这场论战进行了相关的研究。在整个20世纪70年代,性别变量成了数量日渐增加的实证调查研究的焦点。发展心理学开始关注性别构造,社会心理学建设、加强性别刻板印象研究的兴趣开始增加。就在这个时候,一种新的“性别心理学”(psychology of gender)出现了。转眼之间,心理学家只有把性别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才能申请到研究经费。赞助计划要求在临床和实验心理学的研究生项目中增加女性成员。从记载的人数来看,很多女性为这个学科所吸引。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更多的女性被授予了心理学博士学位。
这样看起来,美国的心理学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研究成熟、健康、在社交方面有竞争力的成年男性和女性的学科了。1980年,心理学领域新兴的女性运动领导者之一安妮特·布洛茨基(Annette Brodsky)写道:
我觉得我们在这十年里所取得的成就很激动人心。当然,总体来说性别歧视的事件还时有发生,女性特有的问题也常常被忽视,很多治疗师不愿意承认他们还带有一些偏见,而且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如何纠正。每一次朝五六十年代猖狂的性别歧视的倒退都意味着我们的战果减少了一些。(p.341)
为了论述她对最近十年心理学发展的看法,布洛茨基引用了1967年女性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
在获得了很多权利以后,她们还想获得更多的权利……的确,她们当前的地位有决定性的优势,一些生物学的证据也可以支持她们现在的地位。但是,她们没有接受过关于平等与责任的训练。她们已经适应了缺少自由、责任,却要提供服务的角色。如果她们获得了平等,就有可能失去那些使她们独特和可爱的特质。(O`Donovan,1967,转引自Brodsky,1980,p.342)
来自权力中心的阻力
直至1995年,很多新出版的异常心理学教科书完全都没有提到女性主义。从这一点来看,心理学中的女性主义革命要么已经成功地改变了心理学,要么就是被20世纪80年代保守的“反革命”颠覆了(Rigby-Weinberg,1986)。我猜想这两个论断都有一定的真实性,但后者的真实性显然更大一些。360
制度化的心理学仍然拒绝承认女性和男性的经历有相同的价值和重要性——不管它们之间有多大的差异。这并不是夸张。最近几年中,我们面试了很多想来我们学院工作的年轻心理学家。从他们身上很容易看出白人男性仍然有力地控制了“正常”的标准。很少有研究女性的人花费很大的精力来解释女性为什么、怎样区别于男性,对女性群体之间差异的研究就更少了。
在女性研究项目中,对女性及其体验的研究已经濒临灭绝。主流临床心理学家对这些研究没有兴趣。1993年,我曾用电脑搜索过女性主义心理治疗的主题,找到了最近十年在美国心理学刊物上发表的10篇文章。在这10篇文章中,有9篇都是发表在女性主义刊物《女性与治疗》(Women and Therapy)上的。据此,我不赞同女性主义已经主流化并进入临床心理学领域的观点。
我很希望在以后几年中,美国心理学协会(APA)能投入更多的资源,并争取立法为临床心理学家提供处方权,而非花费精力确认新申请加入的成员是否对女性心理学的最新发展了如指掌。不过,美国心理学协会(APA)曾在1977年致力于对女性的研究。
反对心理治疗中性别歧视的特别工作组
在20世纪70年代短暂的辉煌时期,临床心理学曾经很有可能把性别研究作为基础。1975年,APA出台了关于特别工作组的报告。这个特别工作组中既有男性也有女性,其目的在于调查心理治疗中性别偏见和性别角色刻板印象(stereotyping)的形成。调查对象为APA中的女性心理治疗师。
工作组划分了在心理治疗交流中出现的性别偏见和性别角色的四个主要部分:
●传统的性别角色的形成。工作组特别调查了女性在吸引、服从男性的基础上促进情绪和心理健康的行为。一个病人对自己曾经接受的治疗作出了这样的描述:361
我十八岁起开始接受第二次心理治疗,在一位女性治疗师那里治疗了两年,每周两次。她总是想让我承认我真正想要的是结婚生子、过“安全的”生活;她很注意我穿什么衣服,而且和我母亲一样,如果看见我的衣服不太干净,或者看见我把头发披下来,就会责备我。她说我应该学习化妆,并在美容店做头发(就像她一样,把头发染成金色)。我说我喜欢穿裤子,但她说我混淆了自己的性别角色。(Chesler,1972,p.255)
●对女性的期望和贬低的治疗师偏见。这一类行为包括:忽视女性心理和生理上的基本需要;不愿意或不能够认识到女性在自信行为中需要指导和鼓励;讲述带有性别歧视的笑话;使用性别歧视的语言;用较低的优秀和自我实现的标准来评价女性作出的决定。在一个对受虐待妇女组织的群体治疗项目中,我见到了关于该形式的性别偏见最明显的例子。该项目是一位心理学博士在一个公共精神健康中心组织的,主要活动就是阅读圣经和祈祷,以此“帮助受虐待妇女找到精神力量,并指导她们成为更好的妻子和母亲”。
●对精神分析概念带有性别歧视的使用。这一点应该不需要深入阐述了。
●治疗师把女患者当作性对象。这一部分包括对女患者的引诱。当治疗师为男性而来访者为女性时,治疗师和来访者发生性行为的可能性比其他任何一种组合高出20倍。虽然,整个职业心理治疗行业的伦理规范都禁止这种行为,但它还是时常发生。在1975年的一次调查中,有5.6%的男性心理学家承认他们曾和女性来访者发生过性行为,而且在这些人中有80%犯了不止一次(Holroyd&Brodsky,1977)。从那以后,很多调查都表明:在接受过心理治疗的女性中,有10%甚至更多的人都曾面临“治疗师”提出的性方面的要求。10%只是保守的估计,不包括那些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女性可能面对的性骚扰。很少有人披露这些事件:1979年至1985年间,对那些在病人身上实施性虐待的心理学家或社会工作者的处罚,全纽约仅两例(Cliadakis,1989)。如果你想全面了解这类文献,请参阅:Akamatsu,1988;Kuchan,1989;Schoener,1989。
霍洛伊德和布洛茨基在1977年发表过一篇很有趣的报告,主题就是男治疗师和女患者之间发生性行为的动机。有一个勇敢而又愚昧的治疗师认为与患者发生性行为完全合理,他的理由是“性能量(sex energy)的使用,包括治疗师和来访者实际的性行为,对来访者的治疗有很大帮助”。但是大部分与来访者发生过性行为的治疗师都承认他们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90%的人觉得自己“脆弱、贫穷和孤独”,超过一半的人(55%)宣称他们“害怕亲昵行为”。362
这些报告中最能反映问题的一点是:70%的触犯者仍然保持对患者的“统治地位”,60%的人甚至说他们和病人发生性行为的时候处在“父亲的角色”。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恋童癖和鸡奸者也喜欢这样为自己辩白。这些触犯行业规范的治疗师中有95%都说他们“不会再犯”,但我们却看到,80%的人多次对女患者实施了性虐待。
在结束该话题以前,我很想与读者分享布洛茨基在1993年给我讲的一个小故事。那时,我给她打电话,问她1975年APA的特别小组关于性别偏见的报告,为什么对于治疗关系中不正当性关系表现得如此模棱两可。关于这一点,报告只说了在伦理规范完全禁止该行为以前,有必要继续深入“对心理治疗实践中不正当性关系作出伦理学和治疗学的研究”。(1977年,对治疗关系中性行为的禁令终于实施。)布洛茨基告诉我,这是唯一一个各小组成员意见完全不同的问题,而且他们无法达成一致。小组中的多数不能说服少数放弃“助人的职业”中男性的最后一点特权。在弗洛伊德那个时代,有一种很盛行的观念认为:解决女性情绪问题的最好“处方”就是“摄入健康的男性阴茎;重复剂量”。这种观点满足了男性治疗师的自我和精神需要,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就是“磁化成员的神话”。这样的行为至今仍然存在。
化学疗法
在工作组列出的性别偏见和性别角色刻板印象的清单上,我还要加上一条让女性主义者感到悲哀的事实:女性心理问题的治疗过度依赖药物。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在这一点上指责心理学家——除了精神病学家。在美国,女性接受了73%的情绪改变药物和80%的精神处方药物。据推测,美国有一半的女性都曾经因为情绪和心理障碍至少服用过一次精神药物。
不管有没有药物辅助,女性接受情绪问题心理治疗的概率实际上都比男性要小。在寻求情绪和心理问题帮助的病人中,男性只占三分之一;而在到医生办公室进行面对面咨询的病人中,男性占了42%。一项调查显示,在抑郁症的女性患者中,只有44%接受了药物以外的其他治疗,而且这些女性大多没有继续接受精神病学家(或心理学家)更进一步的评估(参见Hyde,1991,p.312)。363
如果你想了解详细的情况,随便找一本商业药物出版物就能看到:在98%的精
神药物广告中,治疗师的形象为男性;在78%的广告中,来访者为女性。一位精神病
学家对少数族群患者的治疗情况作出了如下描述——我们完全可以把其中的“少数
族群聚集区的居民”换成“清醒的女性”,这样改写后,这段话仍然很贴切。
对于那些少数族群聚集区的居民来说,来解放他们的精神病医生是镇压者……他们代表了狡猾的殖民者,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镇压那些受压迫者,使他们冷漠、顺从。(Halleck,1971,p.98)
误解:“解剖结构即命运”
传统的谈话疗法有这样一个中心任务:帮助人们适应世界。对女性来说,这个调整意味着学习如何适应社会对性别角色的期望。(如果想了解这方面的历史,请参阅勒纳的《父系社会的建立》[The Creation of Patriarchy,1986]一书。)这样看来,以前的谈话疗法仅仅是另一个“让女性顺从的洗脑工具”(Donovan,1985,p.104)。
有一些女性(还有一些男性)不能或不愿意接受解剖学强加给她们的扭曲的社会性别,她们通常被认为具有生理、道德或社会方面的缺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将性格缺陷归咎于从手淫、激素分泌失调到巫术的所有可能因素。最进步的观点认为这些“缺陷”源于早年的创伤,这些“不幸的受害者”需要从早年的受伤经历中恢复健康。
贯穿精神错乱和情绪失调的思想历史,异性恋的、属于主流群体的男性总是理智和自我控制的典型。女性,无论是与理想的男性相像还是完全不同,都被认为是有问题、有烦恼、需要男性监护的。男女差别的理论化既包括20世纪20年代医学课本中常见的“女性生来就歇斯底里”的荒谬论断,也包括现代与这个论断相对应的想法——认为处于一定年龄阶段的女性在每个月的某些时候在认知、情绪、情感以及行为上都会表现得不太稳定。(正如我的一个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同事所说,男人从来就不会想到对此的另一种解释,即女人每个月的某些时候会变得很像男性,但在其他时候,她们性格的稳定性和情绪的敏感性要远远胜于男性。)364
对男性主义和以男性为标准的思想、情感、行为模型中存在的内在优越感的隐含信念很自然地影响了我们对谈话疗法的理解。心理治疗的男性模型告诉我们,治疗关系应该是“科学的”“不受价值观影响的”“理智的”;必须冷静地探索女性体验中的(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黑暗大陆”。这样来看,心理治疗是演绎和实证科学的产物——男性的领土,只有完全符合标准、足够顺从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风气的女性才能踏上这一领土——至少在更为进步(或是受法律支配)的制度中是这样。
这些年轻的“科学家”在研究生院学到的是“规章”“技术”和“科学理论”,它们能指导他们治疗那些不幸的人。学会这些“标签”很重要;开处方也是必备的技能之一。对于一位年轻的心理学专业学生来说,他的性格、接受的教育、气质越接近那些工程师、癌症研究者或电脑程序员,他就越有可能被APA承认。我们没有要求他们服用睾丸激素补充剂,或参加阿诺德·施瓦辛格电影中的那种人际交流技巧培训班,这简直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