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研究:马丁——崩溃的人

案例研究:马丁
——崩溃的人

你是否还记得第十二章中行为疗法成功地治愈了罗布的电梯恐怖症?行为疗法治疗师喜欢治疗那些患有恐怖症的来访者,因为治疗恐怖症时,我们看上去像是很厉害的科学实践者——而这正是我们所追求的。我大胆地说一句:任何一个家住大学附近(那所大学培养行为疗法方向的心理学毕业生)的恐怖症患者如果没被治好,那么,他要么生活在完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要么就在不接受治疗的对照组里。251

但是,如果遇到更为复杂的情绪障碍呢?我在此证明:行为疗法同样有效。我将会用马丁的案例来说明这一点。但你最好知道:行为疗法治疗师都是心理学的案例研究狂人。我们出版的案例研究理所当然地比其他临床心理学的案例研究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这种倾向一定与他们身为逍遥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者有关。但无论如何,这个案例是迄今为止在未发表的医治案例中我最喜欢的行为疗法。

马丁(不是真名)是我的一个私人开业的心理学同行在当地精神健康中心接收的患者。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在那里做值班治疗师,我有机会对同事说,应马上取消对马丁的治疗,不能再拖了。出于职业礼貌,我告诉我的同事:这个病人应该在周末前就住院看病。于是,我提醒医院的主治心理医师在周末匆匆而至以前为我保留一张床,然后等待马丁和他的家人完成必要的手续。

治疗师对我说过:马丁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严重的人格障碍。他的情况在前几个星期中明显恶化,但是我的同事分辨不出自己是在研究病人的心理情况、生理情况,还是他的财政情况。在我看来,马丁在这三方面都遭受打击。马丁的住院治疗费用将由印第安纳州的纳税人来承担,因为他已经耗尽了所有个人医疗保险储备金和残疾人社会保障福利。

再看歇斯底里症

我料到马丁境况不妙,但并没为他住院做多少准备。他坐在一张轮椅上,用很多毯子包裹着保暖,抵御北国的大风雪。他抬头看着我的时候,突然昏倒。

接待员并没有慌张地打911急救电话,而是将他的轮椅轻轻地推了一下,以便让他离我的办公室门近一些。“等等!”我屏住呼吸,“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个接待员遇到并交谈过的心理病人比我还多;病人的一切行为都没有使她停止工作。(我真希望其他的职工——包括我在内,能像她一样。)因此接待员看了我一眼,关上门,对我说道:“他当然是走进来的,你还不明白吗?”

马丁披着毯子走了七个街区,爬了几层楼梯,从他的治疗师的办公室一直走到我的办公室。显然,这把轮椅是我们的,他应该是在休息室里找到的。

马丁恢复了意识。他回答我的问题时声音很小,但非常配合。他已经准备好住进州立医院了;他明白一旦入住,就不能保证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再度出院。他只是要求我给他正在工作中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去了哪里。252

我要求马丁协助我填写一份《症状核检表》,这张表格是我当场发明的,我们生成了一张写有57种独立症状的列表。其中最有趣的是“血液停滞”“多发的脑中风”“呼吸瘫痪”“心跳停止”和“失明”。我表达了发自内心的关心,同时也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感到歉疚。

“我不介意你是不是医生”,马丁回答说,“医生们都认为我精神错乱。这就是我不得不进那家医院的原因。”

“但是精神病院不能治愈血液停滞和心跳停止的毛病!你有必要去梅奥诊所或是类似的地方!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所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待在那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对真正的疾病一无所知!”

马丁盯着我。他开始呜咽,眼睛转来转去,腿开始颤抖。他努力地试着回答问题,但能听到的只有透不过气来的声音。

“血液停滞了?”我问道。

马丁点点头。

“很好。”——我知道我说这个很傻,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接着,最奇特的事情发生了:马丁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我们一起大笑。于是,他的症状消失了。

“你上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我问。

“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现在几乎要哭了。

“好吧,这也许是这一个星期里别人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事情了。”我答道。

几乎在我刚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马丁开始过度呼吸。我从垃圾堆里一把抓出我的饭袋,将它罩在他脸上,并把他的头从两膝之间用力向下推开。

“请别这样。”我说,“如果你昏倒在这里,我们都会很难堪。”

“那么你确实相信我?”

“马丁,我相信一切。我还相信你今天走出这间办公室时已经是个痊愈的人了。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

马丁是个26岁已婚白种男人,高中毕业。他明显是我遇到的门诊病人中最“一团糟”的一个。然而,他的心理在很多方面和我一样“健康”。他智力很高,不使用任何会导致大脑损伤的药品;他的抑郁程度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种将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人那样严重;他有熟练的职业技能,有一个他钟情的、吸引人的妻子。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法律方面的麻烦,并且仍然能够自我解嘲。因为这些,虽然他瘦得像根竹竿、上身没有力量可言,但是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很好。

在一百年前,他的名字也许会是安娜·O.或艾丽丝·詹姆斯;诊断结果会是歇斯底里症或神经衰弱症。马丁仅将这称为“神经问题”;而我对此的正式诊断结果是“躯体化障碍”,也叫“布里凯氏综合征”(Briquet`s syndrome):253

医学的角度来看,存在周期性、多发性的躯体主诉,却没有明显的生理病因。普通的主诉包括头痛,疲劳,过敏,腹部、背部和胸部疼痛,泌尿生殖症状以及心悸等……住院治疗甚至外科手术都很普遍。病人表演——他们用戏剧夸张展示着他们的病症,或是被当作漫长而复杂的医学史的一部分。许多人相信自己已经患上了相伴终生的疾病。(Davison&Neale,1982,p.181)

一种行为主义的解决方法

我的策略是将马丁变成一个逍遥自得的无政府主义者那样的家伙。我有两个目标:一是说服他100%地控制自己的身体,这样他就能让他的症状任意地出现、加强、减弱、消失,然后再度出现。我的第二个目标是让他发现“强化偶联”——它操纵着马丁的人生,导致他“生病”,危害自己和他人。

身体控制  在追求第一个目标的过程中,我让马丁“练习”血液停滞。马丁按照要求使自己皮肤上出现鸡皮疙瘩,然后让它们消失。他练习使自己失明,然后恢复视力——起初只是管状视(视野狭窄),不过后来就恢复到完整的视野。我让他“停止”他的心跳(他能够把自己的心率在30秒之内降到每分钟38跳),然后让他将心率提升到每秒140甚至更高。我让他练习抽搐,骨骼颤动和不颤动的都要练习。我告诉他,我可以使他免受头痛、恶心、眩晕之苦,但我向他保证如果他自己用双倍的努力来诱发这些状态,他就可以在家里练习。

我们让这些奇怪的表现与一种新的生理反应交替上演。这使他如鱼得水:逐步肌肉放松。在15分钟之内经过四五次尝试,马丁就学会了把自己的身体调节到一种生理放松状态。我给他一条重要的线索:“你能够感觉到你的血液开始停止流动。”然后大约15秒钟之后,我提示他深度放松。

马丁在这种形式的治疗中绝对是一个天才。他已经用了一生的时间去完善自己对自律神经系统完全或接近完全的控制。他是一个鼓吹瑜伽的神秘主义者——尽管事与愿违。瑜伽的信奉者将他们自己修炼得健康、完整;马丁却学着把自己分割成无数碎片,任意地让每一块碎片都生病。但是他做这一切时都是不经意的。他只是认为他的“身体”做了这些事情。他并不知道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控制这些奇怪的身体系统。254

如果我在初遇时使他笑令他震惊,那么他很可能对我的下一个行为感到恐惧。因为他要求我给他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她我们接受马丁入院),我大约过了45分钟诊疗后打了电话。我要求安娜到办公室来,因为我要向她展示一些东西。

15分钟以后,一个24岁的漂亮女人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她几乎灵魂出窍——她后来告诉我,当时她认定了我是要她签字同意把马丁关起来住院。而我却要她看看马丁在我的办公室里学会些什么。我让马丁完全按照常规治疗进行——让血液停滞、放松、麻痹、放松、抽搐、放松、失明、放松。

她看得目瞪口呆。首先,她无法相信有人能够像马丁这样单靠集中意志做这些事情。第二,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卖弄、大笑、像一个正常的26岁男人的表演者就是她丈夫。

我们有倒数第二件需要关心的事。“性?”我问她,“他能性交吗?”

“噢,不能。”她回答说,“他觉得性交太痛苦了。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性交了。”

“马丁?”我问道。“我不太清楚,”他回答说。

我看着坐在我面前的漂亮女人,说道,“我相信你能。毕竟,这比让你停止血液流动要容易得多。”

然后我对他进行了知觉聚焦的速成训练,这是针对非插入式性取悦的。我将马丁指派为提供愉悦的角色。我建议他们在离开我的办公室后马上到城外去入住一家廉价的汽车旅馆来做一下“家庭作业”。

强化偶联  这一处方引入了计划的第二阶段。我要求安娜告诉我“强化偶联”在他们生活中的情况。她告诉我说,他们的婚姻被马丁的母亲和外婆控制着。这两个厉害的女人坚持认为马丁是残疾人,认为他虚弱得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己做。

安娜详述了最近4年中马丁的生活方式受到他母亲和外婆越来越严密的控制。倘若安娜胆敢在初秋带马丁外出散步,她将会受到她们最残忍的对待。对于她来说,与马丁在他家庭的同一屋檐下过夫妻生活是一个持续的灾难。正如看上去的那样,与她结婚5年的丈夫,已经在感情上死去了。

马丁同意安娜说的每一件事,并且补充了在安娜早晨离开房间去上班后发生的事:他发誓自己真的已经精神错乱了,并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更不用说处理他母亲和外婆的恐怖行径了。说到这时,安娜和马丁双双落下了眼泪。这种新的理解对未来意味着什么呢?在我这位浪漫的、逍遥自在的无政府主义者眼里,他们在为此感到恐惧的同时,至少彼此深爱着对方。255

我答应定期见他们,两个都来,作为个体,也作为一对夫妇。我要求他们让我来全权安排他们的计划,要求他们不折不扣地答应我所要求他们做的一切。

最开始的一项指示就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住进汽车旅馆。第二是让安娜打电话给她的婆婆,告诉他马丁正由治疗中心的班克特博士照料,并且她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再回家,然后把电话挂掉,不要留下电话号码或地址。

英雄主义的反抗

第一次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不到一点。我为他们接下来制定的计划是:在马丁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回复到过去的有序状态、重新开始夫妻生活的过程中,我要为他们可能遭遇的变数做好准备。我布置给马丁的第一件任务就是参加一个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体育锻炼项目,这样他就可以恢复自己的体力。一个月以后,他们弄到了一些钱,租下可供他们自己居住的一方天地。于是我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容易了。让我高兴不已的是:在他们解决自己问题的同时,性的问题也几乎同时自然地解决了。

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是马丁有了一位盟友——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几年前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但当他确定这个年轻人正在努力恢复时,他劝告他的妻子和岳母“退后一步,给孩子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他还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帮马丁找到了有偿兼职,直到马丁能够再度自立为止。

意料之外的偶然事件是由马丁的兄弟姐妹造成的。他们受到了两位女家长对马丁的“反抗”施加的压力,还有来自安娜母亲那边的压力——她一直静静地等待安娜从这场婚姻中抽身。安娜的母亲是对整个治疗计划最不热情的。最后我们意识到,我们不能指望她支持这对夫妻独立或是协助马丁恢复健康。当安娜越来越忠于与马丁的婚姻时,她的母亲在感情上就不再那么支持她了。

马丁发现自己对身体知觉的敏感程度比其他人精确得多。他必须学着对身体向自己传递的大量信息不予理睬。他必须明白打一个寒战与血液停滞是不同的,另外,有时候对付轻微头疼的最好方法是吃一片阿司匹林,放松或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外部刺激上——比如音乐或电视。他开始理解,过去他是通过全神贯注于一种无反射的自我催眠状态来逃避不快的。安娜和马丁必须学会以夫妻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是坚定地遵从现实还是对她丈夫自我强加的“失神”不再抱希望?安娜必须在此之间找到平衡点。他们有许多结要解开,因为他们和马丁的家人一起生活时,经历了悲惨的四年时间的疏远。256

两年后,我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是安娜打来的。她邀请我参加几个星期以后小马丁的洗礼仪式。我告诉他说:我非常愿意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