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研究:艾达·鲍尔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案例研究:艾达·鲍尔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47岁的菲利普·鲍尔面临着很多困扰。20年来,他一直深受梅毒的折磨,还使他的妻子染上了淋病。现在,他年轻貌美的女主人的丈夫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最令他心烦的是,他的女儿艾达越来越难以驾驭。他还与朋友、邻居探讨过这些问题。医生对他很同情,决定试着和女孩谈一谈,以便找到一个解决办法。

但是艾达是一个固执己见的青春期少女。医生很快就发现,女孩的情况在最近的几个月忽然恶化。电击疗法显然没起作用。她现在除了喃喃自语之外根本不能说话,而且一直大声地干咳。任何一个医学院一年级学生都可以断言:歇斯底里症已经恶化成忧郁症。这种忧郁普遍表现在言行举止中,而且会使人变得虚弱。348

给女孩做完检查之后,医生立即把她的父亲喊来,告诉他说,如果他希望女儿的病情不再恶化,就应该马上让她开始接受每天一小时、每周六天的治疗。这样的治疗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治疗当然需要很长时间,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案例。

作为医生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如此沉溺于手淫。他对忧心忡忡的父亲解释了这种医学现象:

歇斯底里症状很少会在儿童手淫的时候出现,它们一般会在手淫之后欲望受到节制的时候出现。这些症状替代了手淫获得的满足感。对这种满足感的渴望一直在无意识中徘徊,直到更为正常的满足感出现。(Decker,1991,p.105)

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最好的治疗方法是结婚,而且一定要找一个成熟的、有丰富经验的丈夫,这样才能满足她郁积许久的性欲。处于同样情况之下的男性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法——情人或妓女;但是对于女性,特别是对一个17岁的少女来说,这是唯一的方法。

另外,还可以尝试新的精神分析法——谈话疗法。弗洛伊德说,这种方法在他的同事约瑟夫·布洛伊尔(Josef Breuer)的一些案例中已经奏效,特别是对像艾达这样很不稳定又固执的女孩,这种疗法很有效果。弗洛伊德本人在治疗年轻女性时,基本上已经用精神分析取代了电击疗法。精神分析也许能奏效。

但艾达是一个很顽固的女孩,她讨厌医生。她已经病了很多年,却没有一个医生能治好她。她憎恨所有的医生,那些所谓的医生曾差点把她害死:他们把盲肠炎误诊为假孕,把她丢在一边让她连续多天经受痛苦的折磨。但她的父亲坚持让她接受治疗,他用收容所和强制治疗来威胁她。有很多(可怕的)方法能让叛逆的女孩屈从于“理智”。1900年,在过完18岁生日后不久,艾达·鲍尔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她就是精神分析史上那个著名的多拉。(该故事的所有细节都来源于Decker,1991。)

维多利亚式的“绅士之约”

12岁时,多拉发觉了她的父亲和“K.太太”长期的情人关系。K.太太是他们一家在维也纳居住时隔壁邻居的妻子。她很年轻,但身体不好。多拉对父亲的情人很着迷。她以帮忙照看年幼的孩子为借口,经常和K.太太一家待在一起。不过,其实多拉最喜欢观察她父亲在K.先生外出经商时大模大样地进进出出K.太太家。349

两年后,当两家人一起去山区度假的时候,这段风流韵事开始披露出来。这对情侣住在相邻的单间,远离其他家庭成员。在这对情侣眼里,多拉比他们各自蒙在鼓里的配偶更加棘手。

终于,K.太太告诉多拉的父亲,她的丈夫开始不满她的婚外恋。但她还注意到,他有些迷恋多拉。

这时,多拉的父亲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暗中安排,在后面几天时间里把多拉留在旅店,让K.先生单独照看。他认为他绅士般地“回报了(别人的)好意”,就像维多利亚时期的男人那样相互表示理解。

天真的多拉一开始很愿意接受家庭友人的关心,并对他赞美的眼神予以回应。但是,当他的关心逐渐升级,甚至想亲吻和爱抚她的时候,多拉冷淡地拒绝了。

从那时起,多拉就开始出现歇斯底里的症状。刚开始的时候,多拉的病和她母亲的疼痛综合征症状相似。她母亲的综合征来源于丈夫传染给她又没有得到合理治疗的慢性淋病。她把多拉带到巴伐利亚乡下的温泉浴场生活了好几个礼拜,这里的泉水据说有“清洁功能”,可以治疗她们相同的妇科疾病。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接受这些治疗是在被抛弃后的生活中最强烈的激情释放,这是她的被动复仇,是一种“阴道攻击”的症状。

此时,弗洛伊德甚至认为母亲的强迫性“清洁仪式”是造成多拉病症的一大因素。最后,她的家里变得彻底“清洁”,多拉的父亲甚至被禁止进入起居间拿雪茄烟。多拉的母亲认为:如果她允许自己的丈夫在屋子里自由行动,那么他就会污染这些干净的房间。弗洛伊德把这种做法称为“家庭妇女的精神错乱”。弗洛伊德描述道,“她清洁了所有的房间和生活用品……以至于别人都不可能使用和享受它们。”

同时,多拉拒绝了K.先生更为热烈的求爱。在此过程中,她的歇斯底里变得越来越严重——所有的神经病医生,包括弗洛伊德,都对她的咳嗽、失声、头痛以及呼吸急促无能为力。这些症状出现的时候,她才15岁。

1900年下半年,从多拉的梦境和自由联想显示出的资料来看,弗洛伊德开始理解并相信女孩一直在对他讲述的故事。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并不算稀奇,而且她的歇斯底里症完全符合她所描述的与K.先生之间的遭遇。如果她愿意接纳所患病症的本质并将幻想理性化,那么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的病会好的。350

弗洛伊德向多拉解释说:她不停地咳嗽是因为她在无意识中希望变成K.太太,这样就可以成为她父亲真正的情人。这就是弗洛伊德早期的临床精神分析的解释。多拉在无意识中盼望着观察父亲的情人(其实是自己)与父亲口交,而咳嗽恰恰是对这种愿望无意识的排斥。

愤怒在治疗中的价值

作为一个成长在1900年代的维也纳中产阶级青少年,多拉发现自己被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这个矛盾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从外界的眼光来看,她和她的母亲都是“确定无疑的病人”:她们都精神紧张,虚弱,病态。同时,只有家庭成员才能发觉,多拉不仅卷入了她父亲和情人的私情,还被K.先生的重重诱惑支配着。但现在医生却告诉她:她的病是由她不纯洁的思想和行为引起的。

多拉对此感到十分愤怒。按照精神分析史的说法,这是弗洛伊德第一次遇见“负移情”的病人(如第十七章所述,这是病人无意识地把过去的某种否定情绪议程[negative emotional agenda]投射到了自己与治疗师之间的关系中)。但我认为这个女孩只是愤怒——更确切地说,是狂怒。

最后,多拉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弗洛伊德:“你可以让我父亲和K.太太分手。另外,叫他让K.先生离我远点。”75年之后,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师会把多拉的自信表现解释为痊愈的第一步。

但弗洛伊德却很不满意多拉的父亲把这么麻烦的女孩丢给他。他发现多拉真正的问题在于:K.先生的求爱所激起的性欲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恐惧。特别是——弗洛伊德解释道:在观察父亲与其情人做爱时,她对父亲的欲望被激发了出来,她无法消解这种感受。显然,多拉和弗洛伊德居住在不同的星球上。

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弗洛伊德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制定着精神分析的基本规则,欲使其成为一项革命性的科学运动。很显然,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寻找符合其理论的案例。在凯瑟琳娜的案例中,他曾经歪曲过一些事实——他隐瞒了凯瑟琳娜曾遭父亲强奸这一事实;在伊丽莎白小姐的案例中,他也歪曲过一些分析,还认为她和多拉很像。看起来,弗洛伊德完全不能应付年轻的女病人,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不知其然”。351

此时,多拉自杀的倾向越来越严重,而她的父亲也开始担心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当然,K.先生仍在要求那女孩做他的性伴侣。

最后,在连续三个月的治疗之后,多拉不再要求医生重新看待自己所说的一切了。1900年12月,多拉不愿继续接受弗洛伊德的治疗。

当弗洛伊德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认为:多拉之所以放弃治疗,是因为她把对父亲和K.先生的“残忍冲动和复仇动机”移情到了医生身上。弗洛伊德的英语版传记的作者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的想法更为极端。他在1955年写到多拉的时候,在注解中添上了几句话,说多拉抛弃弗洛伊德的行为证明她是一个“总是以怨报德的令人不愉快的人,[这也是]她过早停止治疗的原因之一”(p.256)。

琼斯和弗洛伊德都没有告诉我们:多拉的结局还算幸福。她于1月开始接受弗洛伊德治疗之后,抑郁症先是有所加重,但之后又有所好转。她的父亲对她放弃治疗的事情感到十分恼火。但弗洛伊德却责备他没有强迫自己的女儿继续接受治疗。他仍然坚持认为:多拉的病根是由手淫引起的、并被K.先生的“关心”推动了性幻想和未被满足的性欲。但是在冬天,艾达(现在我们应该重新这样称呼她)却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于是歇斯底里的症状逐渐消失了,她终于有所好转。

五月,艾达参加了K.一家为他们的9岁女儿举办的葬礼。由于一些原因,可能是因为亲近多年的女孩的夭折带来的悲伤,艾达决定抓住这个时机。她质问K.先生和K.太太,要他们承认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以及对她所做的一切。两个悲伤的成人崩溃了,他们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了艾达所说的一切。艾达回家之后,也要求她的父亲承认所有的事实。

这些事情的结果是:艾达的歇斯底里症大有好转。对于毫无经验的艾达来说,谈话疗法变成了“对抗疗法”(confrontative cure),而这种治疗十分有效。

最后一次相遇

阅读这个案例时,你一定会为人类的精神力量感到吃惊,特别是这种力量体现在了这个富有悲剧色彩的、自我毁灭的17岁女孩身上——这个15岁时就被弗洛伊德称为“聪明美貌又心智早熟”的女孩身上。

关于她的下一条消息很值得注意:两年之后,也就是艾达19岁的时候,她的右颊突然开始神经痛。4月1日,她决定找弗洛伊德治疗,而且非他不可。但弗洛伊德认为她的来访是神经症病人的圈套,便拒绝与她会面。他写道,她特意选择在愚人节的时候造访,他是不会上当的。他说,他已经看出这是多拉的残忍圈套,她想让他想起她对自己和对K.先生的侮辱。弗洛伊德特意指出:他不仅没有上当,而且还让人转告多拉说他决定“原谅”她15个月以前对自己的侮辱。这也是多拉最后一次闯入弗洛伊德的诊疗室、闯入他的心灵。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