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谈话疗法
女性主义谈话疗法
聪明的读者看到这里一定会说:“等一等!我努力阅读了这本书的18个章节,可不是为了被告知整个谈话疗法的历史只是反女性和阴茎崇拜的一部分!”在阅读了本章这么多内容之后,你当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恐怕不能给你什么证据来驳倒戴利。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还以为能制定出一套与女性主义价值观相一致的心理治疗准则,但这个想法一直以来都受到质疑。
起跑线: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
1977年,罗林斯和戴安娜·卡特出版了《女性心理治疗》(Psychotherapy for Women),这是心理学家第一次尝试解决本章内容提出的问题。她们同意戴利的观点,认为“带有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的价值结构和目标对女性来说是毁灭性的,它们使来访者的价值观念向治疗师的价值观念转变”。也就是说,带有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毁灭了女性的自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贬低的、无力的、否定的”自我定义(p.49)。但是她们更关心的是:用一个意识形态(女性主义)取代另一个意识形态(性别歧视和家长制)并不能真正揭示心理治疗的本质——治疗师对来访者和病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施加去人性化控制。366
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的构想罗林斯和卡特为非意识形态的、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nonsexist psychotherapy)制定了一系列“价值标准和构想”(1977,p.52):
●治疗师必须清楚自己的价值观,还要保证始终了解性别价值观的普遍性、了解形成来访者与治疗师的价值观与期望的无意识思想体系。也就是说,他们应该不断地自我检验,以保证对社会上盛行的性别歧视保持高度警惕。
●在帮助来访者了解“他们想从自己身上为自己找到什么”的过程中,不使用性别角色行为的方法。治疗具有同性恋倾向的来访者时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违反性别角色并不是病态的。治疗师应当鼓励病人“寻找他们自己满意的工作和行为方式”。
●“用婚姻来治疗来访者的方法对女性来说并不比对男性具有更好的疗效。”
●“女性应像男性一样自由、自信;而男性应和女性一样温柔、善于表达。”
●“心理学拒绝以解剖学差异为基础的行为理论。”
这些准则很激进,富有革命性,与传统做法背道而驰;但其实它们很有道理。我从没见过有人严重违反过这些准则——最后一条除外。以我的经验来看,即使说起这一准则,也就是男性比女性有更强的体能,而女性比男性更具忍受力这一过度概括(overgeneralization),并没有加重女性情绪和心理障碍。
从关于性别差异的多个角度来看,心理学中还存在一个更大的问题。罗林斯和卡特提出的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准则应该修正,还需加入有关性别差异的道德思辨(Gilligan,1982),男性和女性对于共生(communion)和能动(agency)(Bakan,1966)的价值观的相对重要性的认识,在感知、归因、表达方式、发展顺序、爱情观及生育观等方面都存在性别差异。如果忽视这些差别,那么这不是不带性别歧视,而是无知。367
文化价值观 在不受限制的、不带性别歧视的治疗取向中,我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和我那些具有自由主义思想的朋友身上都常常有这种倾向:我们爱把所有我们认为善良和正确的品质贴上人本主义的标签,而给所有那些我们不赞成的品质都贴上性别歧视的标签。与不同种族和不同国籍的群体交流的时候,这种倾向会带来很大问题。
如果我有机会与居住在贫民区的美国黑人谈谈青少年怀孕率问题;与保留区的原住民谈谈酒精中毒问题;或与日本妇女谈谈“要职业还是要家庭”的问题,我身上人本主义的、不带性别歧视的意识形态一定会与家长制的性别歧视产生分歧,这种分歧一定会阻碍我深入思考,甚至会使我对我自己同样充满偏见的中产阶级和欧洲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视而不见,进而在治疗中也对此视而不见。所以,不带性别歧视的思想并不能让我成为比其他人更好的治疗师,而且其他人可能研究过少数族群青少年文化、居住在保留地的人们的生活或当代日本的社会生活。
所以,在读到罗林斯认为自己不完全认可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她说:“虽然我以前很赞同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但是现在不再那样想了。”(1993,p.90)但是,罗林斯放弃她原来的主张,显然出于与戴利一样的原因,而不是我刚刚提到的文化方面的理由:
在所谓的不带性别歧视的治疗中,还是存在一些性别歧视的成分,只不过不太明显。任何一种心理治疗,一旦把女性的社会问题看成个人疾病并鼓吹改变人格才能“治疗”女性障碍,那么它只会加强现有的家长制统治。(p.90)
对社会变革的赋权
现在我们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女性主义心理治疗中更基础、更激进的观念上来了。1977年,在介绍了不带性别歧视背后的价值观和构想之后,罗林斯和卡特为谈话疗法向女性主义转变提供了一些想法。她们强调:只有在仔细思考过适用条件以后,才能对这种意识形态采取行动——举例来说,这种取向不适用于“不接受女性主义的传统女性来访者”(pp.50_51),而只适用于那些“不满意强加于传统女性角色身上的限制,并想找到解决方法的人”(p.51)。她们认为:这些准则应该用于指挥支持女性主义心理治疗的组织、开设关于女性的课程、写书以及与治疗师进行交流。另外她们还认为:在推广不带性别歧视的疗法时,治疗师们可以用女性主义疗法来治疗那些比较传统的女性,让她们对女性主义的思想有所了解。368
罗林斯和卡特坚持认为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包含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的准则,但前者还包括了反抗和改变社会的思想。她们的分析实际上表达了女性主义思想,既适用于治疗师个人,也适用于来访者。
吉尔伯特(Gilbert,1980)是最后一个对罗林斯和卡特在1977年提出的观点作出严肃评论的人。吉尔伯特发现,在女性主义心理治疗中,有两条最重要的原则使它有别于传统心理治疗和不带性别歧视的心理治疗。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会在每个要点中加入女性主义治疗文献中提出的各种不同观点。
人格的就是政治的 吉尔伯特总结出女性主义心理治疗的第一条原则就是:压迫和限制你的东西是“体系”(system)的一部分,所以必须改变体系。这条原则由四部分组成:
●你应该学会区分内在和外在。受社会的影响,你坚信关于自己和世界的想法——尽管你知道这些想法是错误的。你必须强迫自己赞同这些观点。如果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可以提供更为深刻的解释,就不要接受心理学对生活提出的难题和作出的解释,这一点证明了布朗和吉里根(Brown&Gilligan,1992)及其他人发现的妇女和女孩的“双重意识”(dual consciousness),即贝蒂·弗莱顿(Betty Friedan)在1963年的《女性的奥秘》(The Feminine Mystique)一书写到的“无名问题”中的“它”。现代社会的现实对女性的身体和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刺激。有人认为女性遭受的压力来自她的心灵,这种说法混淆了原因和结果。事实是,大多数女性最关心的问题来自实际生活,而且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性的。按照它们对女性健康生活的重要性排列,这些问题包括:生理健康、合理安排个人时间、成功的职业、社会关系、爱情以及家长和孩子之间的[双向]关系。
●通过治疗,女性可以证实自己的体验。在治疗中,你能发现并接受“你并没有疯”这一事实,疯狂的是你所生活的世界。心理健康的三条标准包括:对自己的目标、价值观和理想的追求 ;对自己的身体、生活情况和选择的控制 ;以及迎接改变、树立榜样、平衡多个角色并自己管理自己生活的挑战 。有效的治疗应该能够帮助你找到并坚持这三条标准。369
●治疗和探求态度与价值观有关。治疗中治疗师、来访者双方必须探索和公开他们对女性的态度和价值观。治疗中最重要的是你的价值观和态度,它们控制了你自己获得和保持自尊的思想系统。
●治疗的目标是改变而不仅仅是调整。只有做好管理自己生活的准备,你才能接受治疗。你会学到如何变得更自信、更独立、更有责任感、更有效率;你会学到面对自我管理的责任。
平等的治疗师/来访者关系 第二条原则意味着治疗师和你一样,都只是平常人。把治疗用的长椅扔到二手商店去吧。医生不会给你写诊断书,不会教你如何抚养孩子,不会告诉你怎样才能过上正常的性生活,也不能教你如何才能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
吉尔伯特关于这一点写了很多想法,但我只想强调两点。第一点是:对来访者来说,治疗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和你一起寻求生活矛盾的解决方案的同伴。(Greenspan,1986,该书中关于女性主义治疗师的自我表露帮助来访者成长的分析十分精彩。)而且,正如阿尔伯特·艾利斯(第十四章)所说,每一个来访者都应该认识到: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师,在某些时候“和其他人一样,也会犯错”。勒曼(Lerman)在1974年美国心理学协会(APA)的会议报告中对治疗关系作出了以下论述:
对于那些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心理界线,以及能够独立以女性的方式表达出自己温柔一面的女性而言,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的女性治疗师为她们树立了一个典范。而且,她还可以和来访者分享一些看法,比如:在这个社会中身为女性意味着什么。体验的交融能揭示潜在的心灵纽带。(pp.8_9)
这与艾利斯和我刚刚提出的观点不完全一致,因为我们并没有假设治疗师是女性。但是勒曼没有搞错人称。在女性主义心理治疗思想体系中,有一些基本理论怀疑男性能否作为来访者或治疗师参与女性主义心理治疗。
吉尔伯特关于平等关系的第二个分论点是“取得力量的过程会带来愤怒的情
感,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必须面对愤怒。”(1980,p.249)这一论点源于格式塔疗法(第十六章),同样的,第一个论点来源于理性情绪行为疗法(第十四章)。370
格式塔心理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你可以感觉并拥有表达自我的权利、自由、机会,甚至义务。这实际上是要求人变得更加自信。在女性主义心理治疗中,你得与某一个人同处一间房间,而这个人要你在自己身上发现力量,并要你学会不去考虑那些传统的想法、学会表达自己。最终来说,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和来访者的个人赋权有关——包括人格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自信和自我表达(参见Worell&Remer,1992)。
正如霍华德(Howard,1986)以及其他人的概括,女性主义心理治疗针对的是真实世界中的问题,比如就业、性骚扰、性取向、饮食不规律、乱伦、虐待,还有有色人种面对的压力。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可能是心理学中唯一一个把问题与外表以及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联系在一起的分支(Kaschak,1992)。这是少数几个认识到女同性恋者特殊问题的疗法之一。
女性主义心理治疗的根基主要不在于把母亲作为责备对象的临床训练(Rigby Weinberg,1986),而是20世纪70年代早期“召唤意识”的群体。有些女性主义治疗师甚至预言“召唤意识”将替代心理治疗。这种想法把我们带回到了18世纪70年代,带回那些催眠师在村庄中把大树磁化来为所有人提供免费治疗的日子。
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师——濒临灭绝的物种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尚不清楚定义为“女性主义”的心理治疗是否有可能替代传统心理治疗。请注意,在这一章中,很少出现“理论”二字。所有支持女性主义心理治疗的说法中,最可能成为固定理论的是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参见第八章)提出的。温伯格(Rigby-Weinberg)曾为了女性主义心理治疗深入研究过这一理论。
在现有的主流心理学文献中,我发现女性主义心理治疗作为一个“运动”在20世
纪80年代中期就已成强弩之末。比如说,弗里德海姆(Freedheim)的著作《心理治疗史》(History of Psychotherpy)——1992年由美国心理学协会出版,女性主义 一词在索引中只出现了9次,而且总是出现在与其他主流治疗学形态的交界处(如“家庭治疗中的女性主义思想”)。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即使常常被人提到,也只是被认为是影响现代心理学的一些不太重要、相互竞争的“理论取向”中的一个(Norcross&Freedheim,1992,p.885;另见Enns,1993)。在弗里德海姆所著历史中,弗洛伊德占了索引中的37条(正文中还有很多页),艾德娜·罗林斯却一次也没出现过,只有戴安娜·卡特因其对家庭系统理论的贡献被提到一次。371
在1992年出版的《心理治疗中的女性主义视角》(Feminist Perspectives in Psychotherapy)一书中,沃尔(Worell)和瑞迈尔(Remer)表达了对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前景的乐观态度。但是,就连这本书关心的也是“把女性主义的原则应用到其他女性的生活中去”,而不是把治疗理论变得统一、协调、全面。
虽然很多女性主义者自诩为治疗师,但是当你想要找一个真正的女性主义治疗师的时候,可能一个也找不到。美国大多数的临床心理学教育仍然认为健康发展的典范是以“男性为模型而让小女孩在伤痛和哭泣中生活”(Bloom et al.,1982,p.10)。在很多女性主义者眼中,主流临床心理学的问题在于它坚持“解剖就是命运”的本质主义的(essentialist)构想以及“不愉快的根源在精神中”的精神动力学(psychodynamic)的构想。如果你坚持认为任何一个持有本质主义精神病理学观点的人都不可能是真正的女性主义心理治疗师,那么你也许永远都不会遇到一个合格的治疗师。所以,如果你遇到自称为“女性主义心理学家”的人,我建议你在这个名称中间加一道连字符。女性主义心理学家和女性主义者兼心理学家有很大区别。
女性主义疗法——一种价值体系
正如温伯格(1986)所说,女性主义心理治疗 在根本上是对治疗师的价值体系的描述。没有任何心理学理论或治疗学技术是完全“女性主义”的。但社会上还是隐藏着一些地下的、颠覆性的、逍遥的、无政府主义的女性主义治疗师。如果你够幸运,你也许能找到这样一个治疗师——愿意在第一次比较自由的会面中大谈她的(或者是他的,反正不是你的)基本构想、价值观和态度,特别是那些可以把你带进治疗门槛的话题。
会谈开始时,你可能会听到这样的演说:“我认为人们之所以找我谈话,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所取得的进步使他们气馁。他们认为自己‘病了’,而我的任务是向他们证明:他们唯一的‘病’就是接纳和吸收了某种关于生活态度、价值和假设的系统,但这个系统并不适合他们或是他们所处的环境。除了真正的照顾、关心和职业道德的保证以外,我还会向他们承诺:我会尽我所能,尊重并试图理解他们对生活的内在和外在的看法。我的目标是在我与求助者之间建立一个平等的关系。这些人无法过上有意愿、有尊严、有权威的生活。我会让他们知道我的哪些想法和他们不一致,而且我也会向他们解释我持有这些观点的原因。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们可能都有一些疯狂,而恰恰是这种疯狂使我们独特、有趣。但有时我们的疯狂确实来自这个迫使我们按照不适合我们的方式生活的世界。真正的问题是,在忙于成为一个完全现实的人的复杂过程中,我们是否对自己的生活有足够的控制。对我来说,这意味着我们要更加辛勤地工作,找回自己作为混乱而困难的社会一员的身份。如果你需要支持、指导和鼓励,从而管理你自己的生活、制造你认为必要的机会并同时有条不紊地处理所有的事情,那么我想,你找对地方了。”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