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何林自传

李何林自传

李何林

我生于1904年1月31日,安徽霍邱县人,曾名李延寿、李振发、李昨非、李竹年,城市贫民出身。因家贫,十岁方入私塾,两年后转入小学。十六岁考入不收学费和膳宿费的安徽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在阜阳)。当时的中学不但收膳费,而且收宿费和学费,穷孩子交不起。

在师范学校的4年,正值五四运动刚过,反帝反封建斗争和新文化新思想运动继续发展的时期;出身穷苦的青年比较容易接受进步思想的影响。当时的《新青年》、《新潮》、《北京晨报》副刊、《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小说月报》、《少年中国》等,我们都喜欢看。语文课本用的是商务印书馆的四册带注解的《国文读本》,全是古典的散文和诗赋;我们一面听讲,一面偷看这些报刊和新书,接受了当时的科学、民主、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社会民主、剩余价值、无政府主义等等粗浅的影响。

师范结业后,家境稍微好转,又得到亲戚的帮助,考入南京“国立东南大学”农学院的生物系。勉强读了两年,经济方面很吃力,遂投笔从戎,于1926年秋到武汉参加了北伐军。先被分配到武昌南湖学兵团编《学兵日报》,1927年春调十一军二十五师政治部做宣传工作。这个军听说是从广州北伐时的第四军(铁军)到武汉后扩编的,因屡立战功的叶挺独立团而著名。政治部主任李陶(硕勋)是我党培养的革命干部,上海大学毕业生,四川人,处事沉着冷静,我至今仍怀念他(1980年《星火燎原》丛刊第二辑,有我的《回忆南昌起义前后》,这里只略述)。

到二十五师后不久,就随军二次北伐,开到河南打奉军。我师很快解决了上蔡县的富双英的一个旅(相当于师);二次北伐,以武汉各路军和冯玉祥军会师郑州而告终。我军我师立即凯旋武汉。不久又东下讨蒋,驻军南浔路上;师司令部和政治部设在黄老门车站。就在这个地方,组织批准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时在1927年7月初。不久我师奉命南下参加八一南昌起义。起义后约四五日,大军即向江西东南部进军。经过抚州、宣黄、广昌、宁都、瑞金、会昌,又折回,东去汀州、上杭,打到广东。失败后,我回到家乡霍邱,找到了党组织,公开职业是城内高等小学校长。1928年夏,参加了回击反动派白色恐怖的暴动;暴动后逃北平,已知被安徽反动政府通缉,遂改名李竹年,避居在鲁迅先生组织领导的未名社,失去党的关系。我和鲁迅先生既不认识,也未通过信,但和该社成员李霁野、韦丛芜是第三师范同学,又是霍邱同乡,思想相通。他们当时被释放不久,冒危险接受我和王青士(烈士,系王冶秋之兄)二人在社里避难,维持我们的生活,我们就替他们做一些校对、发行和门市部出售书刊的工作,直至1929年夏我去天津女子师范学校教书为止,约一年。

在未名社一年期间,正值革命文学论争,创造社、太阳社围攻鲁迅时期;这个门市部和上海进步书刊出版社建立了互售书刊的关系,我得以阅读有关革命文学论争的各方面的文章,就在1929年编了一本《中国文艺论战》,不久又编了一本《鲁迅论》,开始用“李何林”笔名。1930年这两本书在上海北新书局先后出版了。一直到抗战为止,我陆续在焦作学院、太原国民师范、太原师范、济南高中、北平中法大学等校教语文。抗战后逃出北平,回家乡继至武汉、重庆。在各地教书同时,沿途收购有关五四以来文艺思想论证的书刊。1939年春,在四川江津县的白沙镇住下了,用了约一年时间编完了《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1917—1937),于1940年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但在西南大后方终于被反动派禁止(张静庐编《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丙编)》《国民党反动派查禁书刊目录》中列有这本书)。

从1940年秋到1942年夏,承老舍先生介绍,我到云南、大理、喜州的华中大学(抗战后从武昌迁来)中文系教书。1942年夏到1946年夏,大约因《思潮论》被禁的原因,没有学校请我教书,我只得改行在友人经办的昆明利滇华工厂做秘书工作,业余从事文艺活动。我参与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昆明分会”的领导工作,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云南省组织,任文艺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编过《云南日报》的文艺周刊和《云南晚报》的杂文副刊。在闻一多、李公朴二同志于1946年7月中旬先后被杀后,我和一些同志不得不离开昆明,辗转上海、南京和家乡,找不到工作,到1946年冬才由李霁野介绍到以鲁讯老友许寿裳为馆长的“台湾省编译馆”世界名著翻译组工作,用英译本翻译俄国十九世纪作家阿卡沙可夫的小说《我的学校生活》。1947年台湾人民“二·二八”起义被镇压后,不久编译馆被撤销。许寿裳因友人关系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介绍李霁野和我分别到外文系和中文系任教。许老在鲁迅逝世后发表过多篇歌颂鲁迅的文章,尤其赞扬鲁迅在上海十年的战斗,因此反动派恨之入骨,遂在1948年2月18日夜在睡梦中把他砍死在床上。继闻、李被暗杀后不到两年我又亲眼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卧血泊中。我于4月中只身逃出台湾,5月13日由北平、天津进入华北解放区,这日子我是永远记得的。从这以后我用“李何林”这个名字,不再用“李竹年”。

我到华北解放区时,适逢“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个解放区合并为华北解放区;两个区的北方大学和华北联合大学合并为华北大学,组织上任我为华大国文系主任。1948年7月我参加了在石家庄召开的华北人民代表会议。北平解放后,我于1949年3月随校迁到北平。7月,参加全国文艺界第一次代表大会,被选为全国文协的候补理事。9月被调任为中央教育部的秘书长兼行政处长。一年后改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兼校内“解放区中学语文教师进修班“主任。解放初期曾和蔡仪、王瑶等同志共同草拟了《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供新开课的教师参考,自然是极其粗略和不成熟的。1952年秋全国院校大调整,又把我调整到南开大学任中文系主任。1957年3月在南开大学重新入党。在天津24年间,出版过《关于中国现代文学》(上海新文学出版社)、《鲁迅的生平和杂文》、《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曾任天津市作协副主席、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民盟天津市委副主委和民盟中央委员、天津市人民代表、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等。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即被打成“牛鬼蛇神”,1969年4月“解放”。

1975年10月底,周海婴同志上书毛主席建议加强鲁迅著作和手稿的编辑、整理、出版和研究工作;毛主席批示“赞同”、“立即实行”。国家文物局呈准中央在所属北京鲁迅博物馆内成立鲁迅研究室。1976年2月调我来京负责这个馆和室的工作,主持编写《鲁迅手稿全集》、《鲁迅年谱》、《鲁迅研究资料》、《鲁迅研究动态》等。四年多来,继续当选为五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文联委员、全国作协理事、鲁迅研究学会理事和副会长等(后三者都不需要我做很多工作)。同时兼任北京师大中文系教授,指导研究生。

从1948年5月进入解放区算起,我在新社会生活了35年,在旧社会生活了45年。我从1926年开始工作起已经工作了57年,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大、中学教书。在旧社会,所谓“国立大学”是不请我去教书的,我只能在省立、私立大学任教。无论大学或中学,我只能教一年、一年半,至多两年,由于思想原因就不续聘了。时时有失业和被捕的危险。在旧社会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遭遇又何止千万!我常常换学校、换地方,东奔西跑,“四海为家”,除家乡外,北京、天津、焦作、太原、济南、阜阳、武汉、重庆、隆昌、白沙、大理、昆明、台北市等大小城市我都住过,什么地方有工作(饭碗),就到什么地方,哪像解放后有些大学毕业生,分配时还挑工作地点呢!教书不过两年,怎么可能叫我做系主任呢?全国解放前后,我虽然不是党员,也担任了多年的系主任和其他社会、政治、学术方面的领导职务。我在新旧社会的职务和职称虽然都不算高,但一对比,仍有很大的变化,这样变化的知识分子又何止千万!在建设“四化”的方针指导下,知识分子的社会、政治、学术的职能将会日益发挥更大的作用;过去的一切遭遇将不会再来了。知识分子将以堂堂的脑力劳动者为祖国为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