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与亡者的对话
早在公元前11世纪,我国满族人的祖先肃慎人就在黑龙江两岸过着游牧和渔猎生活。从黑龙江的源头额尔古纳河到库页岛,大片秀美的领土,早在汉唐时期就划入了中国的版图。16世纪中叶,沙俄哥萨克骑兵侵入,杀我边民,清政府在抗击获胜的情况下,于1689年8月与沙俄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规定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为我国领土。1858年5月28日(又是一个五·二八),即清咸丰八年,沙俄趁英法联军攻天津直逼北京之际,强迫清政府订立《中俄瑷珲条约》,条约规定,江东六十四屯地区的居民有永久居住权,清政府对这一地区有管理权。1900年7月17日,即清光绪二十六年,俄方制造海兰泡惨案,杀我居民数千名,又把无数江东六十四屯的满汉居民赶过江东,六十四屯被焚毁一空,黑龙江上我边民尸体横流。这样,沙俄终于从我国版图上强占走103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这是多么富庶美丽的国土啊!1993年,我与挚颖乘船去伯力(即哈巴罗夫斯克)顺黑龙江北上时,亲眼见那一望无际原是我国的沃土,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冲沙俄占我领土,我们怎么会‘投修叛国’呢?”挚颖当时冒出这么一句。
四季屯住着的居民大多是满族人,他们的前几辈都是住在江东六十四屯的。屯子上的满族大姓为关、陶、臧、富、葛。那一年关姓的姑娘关秀环嫁给了富姓的小伙富振刚,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关老太愈发惦念起爷爷生活过的江东关屯。1980年,她和老伴一商量,就在馒头山脚下搭起一间草房,一开春就从屯子里搬去住,直到封江。住在这儿,一抬眼就能望到对岸的关屯,为了看得更清楚,富老汉特意买了一架望远镜,一没事老两口就望起来没完。这望远镜还有一个用途。一开江,俄方就顺流向下放木排,用望远镜巡查,一发现有被水冲散的木头,就抢先捞上来,也算是份收入。再没得干了,就在江边下个起网,在山坡上开几块地种上菜。
老两口先在屋前开出块地,种上了白菜。又在屋后开了块地,种上倭瓜。开屋后地时,她们发现了五座坟(刘长发哥哥从河南赶来,把弟弟的尸骨迁回了老家)。当年他们归属人民公社,但对兵团发生的这桩沉船事件是知道的。经打听,他们确知这五座坟下埋的是什么人。平了坟,至多多种上几垄菜,可还有比平人家坟更缺德的事吗?
“五个姑娘从大城市来,遇了难,埋在这里,可不能再惊动她们,让孩子们好好睡吧!”当我和关老太、富老汉见面时,二老这样说,“本来我们年岁太大,该回四季屯住了。可又怕别人来这,一贪小,把坟平了,种上菜。说不上哪年哪月,姑娘们的亲人远道来上坟,见坟还在,不也是一点安慰吗,要是坟没了,该多丧气。我俩合计着,只要能动弹,每年就多陪陪姑娘们。我们估摸得没错,这不,你们远道赶来了。”
我告诉二老,秀颖也是满族,曾是北京的正黄旗。
“那她远祖说不定也是江东六十四屯的。”二老说,“满汉自古是一家,这些姑娘都是我的孩子。”
关书记派的人来打探坟时,正赶上二老不在,这才导致了“谎报军情”。当关书记带着挚颖一行人到来时,二老忙不迭地拉着挚颖的手向屋后疾步走去。
5座坟背依青山,面朝大江,坟前没有任何碑牌之类的标记。在北大荒地下安息的知青何止成十上百,而他们身后的待遇真有着天壤之别。我曾专程拜谒过坐落于兴凯湖畔的王震将军率师开发大西北纪念碑(碑名为江泽民同志亲题),那“城市知青”的称谓已刻入浮雕和碑文,作为整体,知青算是“青史留垂,英名常念”。离碑址不远是一座烈士陵园,牺牲于1970年5月2日一场荒火的天津知青孙连华埋葬在那里,墓碑高近三米,为青松翠柏簇拥,煞是壮观。而26天后牺牲与黑龙江上的五位女知青的身后之事就凄凉不堪了。但亡灵们如有感应,都应欣慰,她们谁也未被生者忘记。有的碑是立在地上,更多的碑是立在人们心中的。这不,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惦念她们的人不远千里来和她们团聚。
宏茹把达莉花和土豆花覆盖在坟上,所有的人向五座坟三鞠躬,又向每一座坟三鞠躬。
挚颖在秀颖坟前摆起由天津带来的小花圈,堆起秀英给姐姐带来的各类食品,安放好珍藏的秀颖单人照片。照片上的秀颖双眼闪烁出沉静而欣喜的光,嘴角微启含笑,仿佛在连连道谢。她就是这么个人,为别人干天大的好事,不求一个谢字,别人帮她一丁点忙,办一丁点事,就不知怎么回报才好。
挚颖请众人暂时回避一会儿,包括摄像师在内。爱英只好请摄像师从远处拍下挚颖奠坟的情景。
挚颖点燃一张张黄纸,江风把灰吹上半空,四散而去。只见她掏出一厚沓稿纸。我知道,那是挚颖多年写成的文字——《献给秀颖的挽歌》,她不求发表出版公诸于世,只求到秀颖坟前诵念。念了好一阵,她把稿纸点燃,用草根拨拉着,惟恐烧得不尽,惟恐秀颖收不到完完整整的挽歌。她把脸埋在双掌中,弯下身子,俯在坟上,像是在拥抱地下的秀颖,良久,良久。出事后挚颖返津距今已25年,她也由18岁变成43岁的中年妇女。整整25年啊,才盼到了与挚友离这么近作一番心与心、灵魂对灵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