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师生活片断回忆

女师生活片断回忆

张文林

我9岁时,父亲做主,在寒假后上了小学。上学的目的是为了学会写信和记账,对于家庭生活,有很大方便(父亲在北京工作,每次来信,要请人来读,回信,要请人来写),日用花钱,母亲要用脑子记,等父亲回来报账。我入小学时,还是扎着耳朵眼和缠足的,经过学校教育和在家里反复向父母要求,才去掉裹脚布摘下耳环,穿上线袜子走进学校。在官立第三女子小学上的初小,它原是华提庵;在官立第二女子小学(它原是弥勒庵)上完高小。在我上小学时,看到过原在这两所庵庙修行的尼姑到学校事务课来要钱领生活费,她们剃着光头,穿着斜领长袍和齐膝的白布袜子黑布鞋,我看到她们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

上完高小,虽然我多次考到第一名,但再上学,还需要6年,家境不允许。我便买了初中一年级课本自学,有了疑难记下来,星期日到一位同学家里去请教。父亲看见我好学不倦,终于支持我去考女师。我以平日所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前期师范一年级插班,我满心喜悦地入了女师第二十六学级。自己决心加倍用功,埋头读书。三年的前期师范毕业了,我的知识领域开拓了许多,但我的思想还是很闭塞的。因为学校和家庭都不谈社会,不谈国事。我只立了一个志向,将来要做一个好老师。在这两年半期间内经历了一些事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首先,一入女师,就得梳头穿裙,我梳上头穿上裙子,觉得老了很多,也呆了很多,活泼不起来了。直到北伐成功了,学校出现新气象,我班同学胡康华剪了头发,学监发现后立即把她关在宿舍里,三天不许上课。同学传为奇事谈论不休。三天后,胡康华来教室上课了,大家并未笑她头发短,反倒羡慕她是班上第一个剪发的。随后,剪发像一股洪流奔腾澎湃,来势汹汹,今天你剪了,明天她剪了,数不胜数,关不胜关,我在这激流中也把头发剪短了。

再有,就是国文老师因病请假,由顾随先生来代课,他讲了很多俄国小说和鲁迅先生的小说,他只朗读,我只静听,但我能理解内容情节,人物形象仿佛浮现眼前,使我爱好起文学来了。从此,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书包里,总有本课外阅读的书,不是鲁迅先生的作品,就是翻译小说,这对我的阅读和写作能力的提高,大有帮助。

在北洋政府统治时期,教育事业经费长期欠发,学校穷得很,老师穷得很,但大家还是勉强维持上课。有一天下午我班同学王振华召集部分同学在后院一间大屋子里开会,她说已八个月不给老师发薪了,老师们没钱做棉衣,任老师在这么冷天还穿单裤,我们要帮助老师!同学们便凑出钱来为老师做棉衣。

我要升入后期师范了。由于上了女师后,没有学浮华的习气,也没有忘记妇女的本分,能做针线,料理家务,家里同意我继续上课,当然,朴素和勤奋确实也是女师的校风。后期师范分文、理、美三科,当时我认为理科的功课枯燥些,文科的功课可以自学,绘画却必有老师指点才可以学到,就选了美术科。其后曾因在《女师周刊》上看到入美术科者多为次等生的消息,引起美术科同学气愤难平,选出代表向校长提抗议,我也是代表之一,最后校长答应在下期周刊上更正,才平息了这一风波,但美术科的同学始终是心有余怒的。我则要求自己加倍努力,把画画好,把琴弹好,把花绣好,给大家看看。

我们的教室布置得很好。四壁挂着裱好的山水和花卉,室内的四角放着四个大画案,上面铺着毛毡,同学分四组作画。负责这一教室的工友叫韩贵,他是十分勤快、负责的人,星期日我们去学校作画,他总是随时给我们开关教室,永无倦色。

教琴的老师是张筱忱先生,他寡言语但和蔼可亲,诲人不倦,认真负责,严格要求。每星期我们有四次练琴一次回琴的时间。回琴时张老师坐在钢琴旁边指导学生,出了差错就要重弹重练重回。张筱忱先生还时常讲音乐理论,有时感叹中国音乐不发达,进而感叹中国的衰弱。他的谈话激励性很强,使我们奋发图强。后来当我知道张志新烈士是他的女儿时,我对张老师更加肃然起敬,烈士的无私无畏精神,也是和家庭教育分不开的啊!

还有何肇葆老师教我们理、美两科的国文课有三年之久,她教课认真,引导得法,她选的讲义知识面很广,她的言谈举止,讲课态度,我都当作楷模,愿向她学习。

上后期师范的三年里,学校有很大发展,成立了大学,改名为“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分学院部、师中部、小学部、幼稚园部。院长把精力倾注于办大学,对师中、小学的事过问就少了,幸而这部分的教职员是热爱教育工作的人,始终是勤勤恳恳,这也成为女师的校风之一。

1932年暑假我在后期师范毕业,毕业前学校组织我们去北平参观游览,使我们广开眼界,增加见闻,另外则是到小学部实习教课,并且在原任课教师领导下组织同学评议,师范生班班如此。这种办法颇见成效。女师同学在教育工作岗位上,普遍都能胜任,博得好评。

我毕业后留校任教,但我还期望深造,我考取学院部后取得学校同意先休学一年到小学部教课。任课一年后,我请求学校在小学部担任高级班的美术课,半工半读来上大学,每月得到12元工资,除自己使用,还补贴家里。

我在大学上的是国文系,课程是繁重的。系主任原为董鲁庵先生,他来上课时常手持念珠,头戴方顶帽。他讲修辞学,清楚详尽,很有风趣。学生称他“佛爷”,他听了也不生气,同学向他提出许多问题请教,董老师总是言简意赅地解答,同学听得很入神。寿普暄先生教《学术思想史》,他讲课时不看讲义,学识很渊博,记得他给我们介绍范文澜先生写的《文心雕龙注》最详细。我们很多同学都买了这部书。董老师后来走了,张绶青先生担任系主任,他过去曾搞乡村教育,在天津又和国文系同学在院外操场成立妇女识字班,招收附近住户不识字的妇女,在下午四点以后来操场上课,全都免费并发给文具和书籍,我也被约去教过课。张老师教“作文批改”,发给全班同学一篇作文,阅读后再批改,加眉批、总批,改错别字、不妥词句等。大家交了,由张老师再批我们所改的作文,这种方法很好,以后我在工作中批改作文三十多年,也是这么做的。

其他老师也是学识很渊博的,如雷浩然先生讲《文字形义学》和《音韵学》,郑小从先生讲《毛诗传疏》,都有独到之处,但课程的设立偏于旧的多,新的少。经过一番周折和要求,新的课程设立了,有《外国名著译读》、《词曲研究》。用两个学期,学完了一部《浮士德》,同时也知道了雨果、巴尔扎克等外国作家,在阅读方面开辟了新天地。

我们组织起国文学会,我和第四学级的张智敏同学是负责人,还出了刊物,开过联欢会、演过剧,导演是曹禺先生。他当时教“戏剧研究”这门课。同学们排演话剧,请曹先生指导。通过排练我们才知道这项工作的艰巨性,原来演剧人的一眨眼,一抬手都是有要求的,一抬脚、一起坐都是有角度的,为了传达感情,表现思想,都要合乎身份。这样指导者对剧情的理解对人物的认识是多么深刻啊!

女师对体育课始终是重视的,直到大学也是每周有两小时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严格,不穿运动服、不穿操鞋都算旷课。因为是女校,关于同学来“例假”的管理办法要求严格,规则明确,合乎实际,体育系主任及体育老师都是女老师,对女生的生理特点也体会得特别深刻,想得周到,每班每个同学都有一张例假表,填写起止日期。这样老师可以了解同学身体状况,安排适宜的体育活动,但都必须一起参加站队、点名、整队、下课等,使同学既不能忽视体育,又不会因激烈运动而影响身体健康。

学生组织还有全校性的“学生自治会”,平时不过是迎送新旧同学和出版刊物,习以为常,对于谁是负责人也不大注意。“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在北京爆发了,天津的学生也沸腾起来,女师的学生自治会召集全校同学开会,讲什么“要安心读书”等等,大家骚动起来,当场就有学生提出质问,他们也答复不了,同学们一哄而散,再召集开会也不灵了。以后改选,选出三个负责人是罗爱华、高福媛和我,平日我又教又学是很忙碌的,很少和同学谈话,我能做些什么呢?当时的形势变化很快,我便和罗、高二位同学时常“碰头”,我们都是有爱国心,但又认不清前进的方向。不久“学联”成立了,从此各校有了联系,各校学生代表连续开会,决定“一二·一六”那天响应北京的学生爱国运动,那天下午,我校学院部同学正在体育馆听讲话,其内容记不得了,只记得法商学院的男同学闯进学校,来到体育馆门前高喊:同学们!我们还能安心读书吗?我们要抗日!大家出去游行把!于是讲话停止了,同学们排成队伍,跟着走出校门。天纬路拥挤得很,走到大经路(现中山路),真是人山人海,到了金钢桥,有些男同学站在汽车上演讲。队伍走过金钢桥、大胡同、官银号、东马路、南马路来到南开大学,这时广场上已经站了许多学校的队伍,我们也成双行站在那里。前面有人讲话,讲完话要各校派一代表到前面开会,我校选的是罗爱华。游行之后,同学们头脑清醒了许多,比较关心国家大事。校方怕学生闹事,宣布放寒假,下学期开学也很晚。

1936年,同学自治会也一变常态,买了19辆自行车供同学练习,一时操场上和大院里练车的人很多,很快许多同学都会骑自行车了,骑自行车上大街,在女师这也是件新事。同年4月22日是女师成立30周年纪念日,我参加了这次隆重的校庆。全校各部都开展览会,幼稚园部、小学部、师中部和学院部,展出师生的作品、作业成绩等。校友来了很多,显示了女师的校风:学生对学校的感情很深,同学之间的友谊很厚。这次校庆出了一本刊物,名为《学校一览》,把几十年办学经过加以总结,鉴往知来,很有价值。

我的4年大学生活将结束了,在1937年春,又出游了一次,女师、河北师大的毕业生组成“西北旅行团”,沿京绥铁路而上,每到一站便停下来参观和游览,览后再挂另一次列车前进。在餐车上吃饭,并有卧铺,经过青龙潭、南口、八达岭、张家口、大同、包头等地。有一部分同学坐汽车直到百灵庙,然后由包头搭火车直达北平再转天津。参观了祖国大好河山,看到了我国西北亟待建设和教育的普及。这是一次教学实习,为教好中小学做好了思想准备。

是年6月22日举行毕业典礼,7个系共72位毕业生,都穿上白色长大褂,站着接受了齐壁亭院长的训话,他以教育救国的思想传授给我们,我抱着这个志向离开了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