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江老祭

葬江老祭

杜鸿林

仰望由江东升到头顶的一盘圆圆的冷月,心中记起,今儿是农历八月十四呵。我们一行人怎么千里迢迢跑到这黑龙江畔的红色边疆农场呢?是旅游,是探亲,是出公差?都不是。我、杨挚颖、王爱英各有各的缘由,所共同的一点,就是都曾当过知青的我们正是为着安息在这儿的知青朋友们而来的。

1990年春的一个晚上,天津国际饭店。北京的姜昆等人在《人民日报》等传媒发出一份倡议,全国曾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过的各地知青共忆共写,出版一部《北大荒风云录》。作为该书的常务编委,荒友相聚,煞是兴奋欢快,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女们举止言谈像孩子。我注意到有两位中年妇女的神态与众不同,便走上去与他们谈起来。

“我是为我姐姐的事来的。”章秀英,天津二十一中的物理教师,曾是黑龙江兵团一师六十八团战士。她话一出口,泪水就淌了下来,一进会场,她的双眼就是红红的。

“我是为了秀英的姐姐秀颖,为了和秀颖一道牺牲的五位姐妹,也为了我来的。”杨挚颖,一家拆船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曾是黑龙江兵团一师沿江独立营九连打鱼排织网班战士。说这话时,她一脸的凝重。

杨挚颖,我听过这个名字,也同她见过一次面,但印象不深。她的丈夫我认识——散襄军,共青团天津市委书记,其父为著名作家梁斌,他随了妈妈的姓。挚颖的父亲杨循,河北蠡县人,与梁斌同乡,进城后任天津市教育局局长。杨梁两家为世交,两家的孩子自小相处,挚颖与襄军成亲,杨梁结为亲家,可谓顺理成章。按理说,挚颖返城后的生活是闲逸富裕的,她所拥有的事业、爱人、女儿以及为众人羡慕的宽绰的住宅,正是多少人梦想拥有而不成的。是什么使她陷入忧郁的情绪中而不可解脱呢?

杨挚颖语气急切地讲述起来。1970年5月28日晚,黑龙江上沉没了一条小船,6名女知青葬身江底,她是惟一逃生的幸存者。作为幸存者,她却常常陷于忧伤、愤懑、亢奋之中,苦于不能把她的遭遇,她对逝者的思念,她对那个时代的看法和对今人的祈求公布于众。她觉得机会来了,预感到北大荒知青群体能如她的愿,她觉得时代进步了,历史已具备了如她愿的条件。于是,她和一直在苦巴巴期待着的秀英一道来了。

与会的荒友们被她俩的讲述镇住了,相聚的欢快很快为叹息所代替。感受着会场的沉重,文人气儿很重的我不禁被一股责任感攫住——不能让挚颖秀英失望,这不仅仅是对她俩及她俩的亲友负责,更是对历史负责。

《北大荒风云录》于1990年7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其中杨挚颖的那篇《难忘五·二八》引起千万颗心灵的震撼。同年11月,《魂系黑土地——北大荒知青回顾展》在北京中国革命博物馆隆重开幕,人们在牺牲于“五·二八”沉船事件的6名女知青的遗像前,感叹不已,泪水涟涟。共和国第一任农垦部副部长肖克将军以及何康部长望着那如满月的6张充满青春生机的笑脸,久久肃立。我陪挚颖、秀英专程由津赶去参加首展式。秀英是背着父母来的,自打秀颖牺牲后,父母最忌讳提及此事,一旦提及,悲痛久久难以抚平。我此时已同秀英家熟悉,替秀英撒了个谎,驱车进京。秀英俯在姐姐的遗像前,失声痛哭,面对各新闻单位记者的采访,她根本无法说出连贯的话。挚颖强忍悲痛对着镜头和话筒回答记者们的提问。

写进了书,又上了展览,我以为挚颖、秀英的心里释然了。然而,她们仍有一个愿望牢牢地萦绕心头——去祭扫姐妹们的墓,为姐妹们修坟立碑。他们希望我能同去。我应允了,同时也在急切地等待时机。我之所以应允,除了荒友义气使然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以后,我体察到研究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外部环境逐渐良好起来,经十年潜心的着了魔似的玩命,终于由海天出版社于1993年3月出版了国内第一部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史《风潮荡落》。此后,我马不停蹄,又利用业余时间,向睡眠要时间赶写其姊妹篇中国知青上山下乡全景回顾《魂断梦醒》(此书已于1996年3月由宁波出版社出版)。写作期间,我深感缺少实地考察,以我有限的知青经历来展示全国知青生活全景是远远不够的,挚颖、秀英的邀请正合我此时的写作之需。

天津市有位作家王爱英,曾到内蒙古插队多年,他的知青题材的长篇小说《当代骑士》1987年由内蒙古出版社出版,在当时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1995年,爱英又发奇想,发动知青们集资,拍多集纪实电视片《我是老知青》。消息经传媒发出,响应者甚众,有钱的,没钱的知青纷纷解囊,启动资金有了着落。此时的杨挚颖已换了工作单位,任一家香港独资公司的副总经理。她的老板曾到内蒙古插过队,为拍片一掷数万元。

爱英邀我为该片的策划撰稿人之一,并希望我能做牵头人,实地拍摄杨挚颖重返旧地祭扫亡灵的景况。这真是不谋而合,全是解之不散、挥之不去的“知青情结”使然。

秀英却不能同去。此一去不是一天两天,去黑龙江干什么,谎不像去趟北京那么好撒,撒了谎也会被她文化很高的父母识破,她买来大包小包的食品,一是给大家路上吃,二是给姐姐和其他姐妹上坟用。

带着秀英的托嘱,舍弃即将到来的中秋节与家人的团聚,挚颖、秀英、我以及摄制组的3位同志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去追溯那逝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