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们来边疆最快乐也是最后一个白天

那是她们来边疆最快乐也是最后一个白天

吉普车开到江套子(江的支叉)停下来。早有两条小船在等候我们。风很大,江套子的水浪不小。为了慎重起见,关书记又调来一只小船。我们分乘三只船划向黑龙江。掌船的三位退了休的老船工,别人掌船他们不放心,出了一次事,可千万不能在这个当儿出第二次啊。

当年出事时,姑娘们坐的就是这种小船。我们三个人坐上,吃水线离船帮仅尺把高,微风吹皱江面,不时有水花溅进舱内。同样的小船,那天坐上了八个人!

当船儿驶上黑龙江时,风反倒小了许多,渐渐变得风和水静起来。此时的黑龙江真是柔顺的可爱。雪白的江鸥时而亲吻一下江水,时而冲向云霄,分明在撒欢戏耍,也像在为我们做表演。主航道东侧,停泊着一艘俄罗斯的炮艇,炮衣罩在炮上,几个水兵聚在甲板上正拉手风琴、吹口哨。见到我们船上有女性,水兵们挥手高嚷“卡乌什喀”(俄语,姑娘之义)。见此般亲善升平的境况,谁还能想得起,黑龙江曾经受过那么多的血与火、苦难与辛酸。

船儿划到江边小镇四季屯,镇上住着满、汉、鄂伦春族边民。一上岸,挚颖就径直朝她曾住过的织网班宿舍奔去。

房子已经破败。门锁着,挚颖踮起脚尖从窗户朝里张望,屋内光线黑暗,堆满了杂物。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当年住着17岁的北京姑娘李金凤、16岁的贾延云,哈尔滨姑娘许淑香、孙艳、刘毓芳,她仨都是20岁,又都是父亲早逝;21岁的天津姑娘章秀颖、19岁的俞宏茹、还有18岁的杨挚颖。金凤心灵手巧,延云豪爽直率,淑香漂亮贤柔,孙艳灵头鬼脑,毓芳吃苦耐劳,秀颖持重明理,宏茹倔犟麻利,挚颖单纯稚嫩,八位来自大城市的姑娘在这里组成了一个不乏磕磕碰碰而又温馨无比的家庭。特别是挚颖视长她四岁的秀颖为亲姐姐和精神领袖,几乎在心理上完全依赖秀颖。秀颖牺牲后,挚颖特改名为如今的名字。她原本叫杨大丰。

远离故乡和亲人的姑娘们为能战斗在反修最前沿而感到自豪,她们主动自觉地坚持“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干起活来冲劲十足,不知什么叫耍滑偷懒。因此,这个由清一色大城市女知青组成的织网班连续被评为特别能战斗的先进集体。

一天,二十几里外的打鱼点的大网坏了,本可以拉回四季屯织补。为节省时间,更为实践连续作战的过硬作风,姑娘们决定步行到打鱼点,服务上门。七位姑娘说笑着走出宿舍,宏茹站在门口叮嘱道:“快去快回呵!”那一天,是1970年5月28日。

姑娘们披着北大荒迟到的春光,迎着乍暖还寒的春风,沿着江边一路走下去,边走边挨着个地讲故事。当她们走到女儿湾一带时,孙艳不无卖弄地问大伙:“你们知道这儿为什么叫女儿湾吗?”这自然难不倒众姑娘,早听屯子上的人说过。七十多年前,一条木船遇风,在这一带江面上翻沉,七名鄂伦春姑娘丧生,只有一名姑娘幸存。因此,人们称这一带为“女儿湾”(也有称“大姑娘沟”的),因这一带江面水情复杂,特在岸上立一航标灯,以提醒过往船只多多留神。

李金凤冒出一句:“真巧,我们也是七个姑娘呀。”

“别瞎说!”贾延云捶了金凤一拳。

“唯物主义者是不迷信巧合的。”秀颖出来打圆场。

是的,不迷信巧合,而巧合竟然发生。正是在她们乘船返回到女儿湾时,七位姑娘全部沉江,只有挚颖1人逃生。此时的姑娘们当然不会想到七十多年前女儿湾的惨剧十几个小时后就会在她们身上逼真地复制;她们更想不到,在她们出事后的第九年女儿湾一带又有七人溺水而死。这真有些像百慕大三角之谜一样难以破解。

到了打鱼点,姑娘们飞梭走线,不消3小时就补好了网。排长刘长发,这位29岁的“六六三”(1966年3月)转业来的退伍兵一高兴,把姑娘们用船运到一个平时无人迹的江中争议岛。小小的江岛地皮钻出新绿,束束迎春花朝姑娘们展开笑靥,鸟儿绕着姑娘们翻飞鸣唱。姑娘们散开了秀发,用清澈的江水洗了又洗,以水当镜子照了又照,用嘴吹皱江水,秀容变了形,引起咯咯的脆笑。梳洗完毕,她们比着朗诵毛主席诗词(当时知青们张嘴不是毛主席语录就是毛主席诗词),这自然分不出胜负,主席诗词公开发表的她们早烂熟于心。她们选了一首最能反映此时此刻心情的诗词《沁园春·长沙》齐声朗读起来:

……

恰同学少年,

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

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

到中流击水,

浪遏飞舟。

……

再没得诗词可背了,姑娘们索性扯嗓子喊起来:“我来了……”声音在小岛上环绕回荡:“我来了……来了……”

疯累了,姑娘们或坐或卧在沙滩上晒太阳,享受着大自然的爱意。挚颖仰望朗空,那没有一丝云的天空显得很单调,引不起任何联想。就在这时,一条龙状的云带从东北方向漂游过来,在挚颖的头上翻舞。挚颖一下子兴奋起来。她是属龙的,在这个难得的时刻老天特遣云龙前来助兴,真是天人感应!“快看,天上有条龙!”挚颖招呼姐妹们抬头看,那龙状的云霎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骗人!”众姐妹抱怨道。“骗人是小狗。”挚颖连连发誓。

挚颖曾对我讲过:“事后寻思起来,那天出事以前就有先兆。先是孙艳在途径女儿湾时说了不吉利的话,再就是晴朗的天空冷不丁冒出一条云龙,又瞬间即逝。按老人的说法,那是老天要收你这俏姑娘,特地告你信呢。我不相信这与出事有什么因果关系,只是觉得,如果她们真信迷信的话,认真在意起来,八成就出不了那么大的灾难了。”

回到打鱼点,姑娘们要求打打牙祭。刘长发亲自下厨给姑娘们做了鱼肉丸子汤。那美食真是味道好极了,姑娘们实在经不起诱惑,拉下情面痛快起来,吃了个胃满肚圆。

活儿干的顺利,玩得开心,吃得痛快,这一天的好事令姑娘们心满意足。夜幕降临,姑娘们满怀欢愉坐上返回四季屯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