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不幸,生者亦不幸
紧急集合号骤然吹响,连队的人们从热被窝爬出来,跑向女儿湾。风依然肆虐狂暴,江水依然汹涌翻沸。人们打着手电筒,齐声呼叫,依然船人不见,听不到半点回音。有人下到江中,打捞很久,一无所获。人们朝下游奔去。四季屯船坞的探照灯被打开,雪亮的光柱劈开夜幕,在江上巡扫,更多的人乘船下到江中寻找。
深夜两点,突然接到上级指示:营救暂停。
营救行动惊动了苏方。江东响起了警报,苏联炮艇迅速驶来,探照灯照射过来,炮衣脱下,炮口对向营救的人们。时值1970年初,珍宝岛的枪炮声还依稀可闻,中苏边境形势依旧吃紧,两方谁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对方万分警觉戒备。
天亮后,连里又派人乘船沿江打捞,挚颖却不能随着去。她失去了行动自由。
“刘长发带六名女知青投修叛国,留下挚颖卧底,并指示她谎报军情,以乱视听”。事情很快就被定了性,“苏联特务策划的里应外合的叛逃”。
我在乌苏里江畔当了8个年头的兵团战士,也听到过两个知青“叛逃”投苏的。实际上,跑过去的原因一个是与领导发生了冲突,一赌气过了江,后来被送了回来。另一个女知青,爱上了一个“老改新生”的儿子,这为当时所不容,双双跑了过去。1993年夏我第一次回访北大荒,听说这两人近些年在那边干发了,专做边境贸易,入了俄罗斯籍,还回连队看探过。而我在当年从未对他们的“叛逃”的性质发生过怀疑。杨挚颖的一些领导作出这样的判断,是不足为怪的。更何况在此之前,这个团发生了两起越境事件。
一起发生在1970年大年初一。一个有历史问题(当过土匪)的人趁看押他的人一时麻痹,穿着单衣单裤逃过江去,8天后,苏方把此人送了回来,被判了无期徒刑。另一起发生在1969年夏,在江上打鱼的一位哈尔滨知青为拖回飘到苏方水域的3条船,被苏军扣押,经我方积极交涉,几天后被送回。他是为救船过去的,不好怀疑什么,可谁又能保证他在苏联那边没有叛国行为呢!任凭他一遍遍地说自己被关在小屋里好几天,每天给点黑面包、酸黄瓜吃,又被蒙着眼乘直升飞机送到海兰泡(即布拉戈维申斯克)然后就给送回国了。这期间只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连队番号。一位团主要领导发表了意见:除非世界一片红,否则他的问题搞不清楚。救船动机是好的,但不能因此排除有变节的嫌疑。这位知青受了数月的审查,毫无结果,便被作为不可信任者调到了远离边境的连队。
杨挚颖这次出事显然严重得多,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指导下,对之作出谬误之极的定论是不足为怪的。
杨挚颖被隔离起来,昼夜有人监视,上厕所有人跟随。她对一茬又一茬的审讯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事件的经过。
我边防军派出了汽艇,并与苏方会晤,希望苏军予以协作。打鱼排全部人员不再打鱼,组成打捞队,顺江找寻,却一无所获。
火速赶来的遇难知情的家人们聚在江边,江水变得平静如镜,家人们怎么也不相信几位姑娘会在这江水中一去不返。他们朝着江面喊着,跺脚哭啊,哭喊的气力耗尽,就瘫坐在江岸呆望着大江,巴望着姑娘们生还。
打捞队停止了行动,小伙子们已尽了力。打捞过程中,不知洒下多少泪水融进了江中。打鱼排的男知青们对没能挽留下姑娘们懊悔不已,他们恨不得长出火眼金睛,一下子发现姑娘们的身影,但一切徒劳。
20天后,刘长发的尸体第一个浮出水面。这就使某几位领导对事件的定性不攻自破。而刘长发并未受到从轻发落,他仍在身后受到了开除公职、开除党籍的处分。
姑娘们的家人们并没因此而平息悲愤,他们对好心办了坏事的刘长发也恨不起来。再者,已成了寡妇的刘年轻的妻子不也是很可怜吗。一个月过去了,仍无动静,遇难女知青的家人们怀着无法尽言的悲恸,返回了各自的城市。他们得到了相当于每位知青一年的工资约500元的抚恤金。这样的钱拿在手里、揣在怀里该是一种什么滋味!一只含苞待放的花儿、一个充满勃勃青春的生灵,就是给座金山也不换哪!无奈,家人们一步一回首地离开了黑龙江,留下了满江的凄怨和悲思。
这段时间,最难受的是挚颖和宏茹。一船八个人,怎么就你一个杨挚颖没死?你俞宏茹肯定是预知凶吉,把死推给了秀颖。她俩觉得,活着倒不如死了才算清白。
就在遇难者家人走后没几天,织网班班长许淑香浮上来,这位俊秀的姑娘经江水长时间浸泡,已面目全非,浑身肿胀,一碰就破,哗哗流脓水。
一个星期后,在苏方一侧浮上来刘毓芳,接下来是李金凤。苏方把两姑娘的尸体转交过来,金凤的尸体烂得更厉害,无法穿上衣服,挚颖只好把一套崭新的黄色兵团战士服盖在她身上。
不久,一个农民趁着江水退潮上了一座争议岛捡干鱼干虾,无意间发现一具女尸,飞禽走兽吃掉了女尸的一只胳膊、一条腿、一双眼睛和内脏。女尸裤袋里的塑料饭票,证实了她是孙艳。一位侠肝义胆的男知青闻讯,背着柴火来到岛上,火化了尸体,把骨灰带回了连队。
4个月后,人们才发现了秀颖的尸体。说来也怪,数她捞上来最晚,尸体却最为完好。人们说,这是因为她平生积善至深,修身养性精到,才水浸不腐。
始终没见贾延云,至今没有。挚颖最后一次见延云的父亲是在1992年,当时80岁的贾父专程由京到津看挚颖,他始终认为女儿没有死,一定是到了苏联。他说,他一直在锻炼身体,好借着自己能走动,亲自到俄罗斯去找女儿。这个愿望是鼓励他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挚颖不觉得老人的心理处于病态,而断定老人真是这样想的。她也断定,今生今世,老人与女儿团聚的愿望绝不会实现。据人们推测,延云顺江飘向大海,回归到了人类孕育之源。
女儿湾畔的馒头山下,沿平缓的向阳山坡培起六座新坟。刘长发的坟离那五座坟远一点,显得很孤独。那五座坟连在一起,五姐妹生时睡一条炕上,死后也葬在一起。只是那可怜的延云,亡魂独自飘零,无法与姐妹们安息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