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畔有个打鱼女

黑龙江畔有个打鱼女

我们又乘车来到了距场部二十来里的九队。俞宏茹的家住在生产队东头,我们的到来,惊醒了圈里的猪,几头肥猪呆视着披着一身月光的不速之客,发出哼哼声。借着月光,我打量起院子。房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几把烟叶,几畦大白菜长得满了心,木头柈子堆得整整齐齐,一只看家狗一声不叫,围着我们摇尾巴。进入屋里,屋内陈设虽不贵重却整洁,彩电、录音机上罩着自织的布套,摆在显眼的位置。引起我注意的是墙上的照片框,上有俞宏茹当年在织网班的照片,黑白照片已泛黄,看得出,当年的宏茹还是蛮俊俏的,怎么也同眼前的她对不上号。

宏茹的两个女儿忙前忙后给我们沏茶炒瓜子。姑娘大的19岁了,小的17岁,长得比妈壮实得多,忠厚中透着几分倔劲。

家中显然少了男主人。宏茹解释说,孩他爸去江上下挂网了,就是在家,他也不会说啥。

我们的话头就从宏茹的婚事说起。

“‘五·二八’沉船,织网班八个姐妹,一下子死了六个,挚颖死里逃生,不久也回了天津了。我何尝不想回天津呢,可回不去呀。一来,我家父母是平头百姓,子女又多,我回去连个住处都没有。与其回城靠家里,不如在这自力更生。二来,六个姐妹的坟就立在馒头山,特别是秀颖的死跟我有关系,不是因为我,她死不了。我走了,到了清明节谁给坟上除除草、添添土哇。

“我那口子是本地青年,我就图他老实厚道。我的心情时常不好,总发无名火儿,急了还哭闹一顿,他对我的安慰不在嘴上,一声不吭地给我端上水送上饭。过后我也是后悔,自己不就是个没走了也走不了的城市知识青年吗!现在知识早没了,更不年轻了,还有什么发脾气的依仗。我不是没动过离婚的念头,可一寻思,人家没坑我害我,跟我一心一意过日子,怎么能生离婚的心呢?虽说我们日子过得挺淡,这样过一辈子倒也平稳。咋不是过这一辈子呢!

“让我时常费心思的是两个闺女,按政策我把大的送回天津,大闺女住在姥姥家不习惯,对大城市的一切更不适应,没过多久又跑回来了。我还得说服她回去。反正不能让孩子们跟我一样这么就打发了一生。

“自打出事以后,我见水就怕。结了婚,跟丈夫包了几十亩地,一年下来,扣除种子、化肥、雇工这费用那费用,挣不到几个钱,有的年景还得欠款。我干脆把地退了,两口子到黑龙江上打鱼。我家只有一条小木船,每天晚上下好丝挂子,第二天早上去收网,打上来的鱼趁鲜灵,拿到集市上去卖。现在的黑龙江也有污染,我们这边污染得厉害,鱼多往老毛子那边跑,大鱼逮不着,每天打的鱼卖了,有时挣五六元,多时十来元。鱼出手就能拿到现钱,比种地来钱快多了。

“不会水的我又重新回到黑龙江上,一坐上小木船,低头一望水中的人影,就想起死去的姐妹,闹得我心神不定。我本不信宗教,哈尔滨来了传教士,我把仅有的几十块钱给了他,请他为秀颖她们超度亡魂,也替我赎过。挚颖走后,我每年都去坟上祭扫一回,有时走二百里的旱路,有时借封江的时候,从冰上走三十来里。跪在坟前跟姐妹们说说知心话,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些年来年岁大了,又得了一身的病,祭扫的事没能坚持下来。如果有上帝的话,求他把我的原因告诉地下的姐妹们,请她们谅解我。”

宏茹抽咽起来。

听着宏茹的讲述,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绝无诗情画意的画面:一叶孤舟载着一位不会游泳的中年妇女——当年俊俏的胸中高扬理想主义旗帜的天津女知青,穿着没有纽扣的衣裳(为防网挂出危险,江上渔工一般不穿带纽扣的衣裳),在宽阔的江面上飘荡着,日头晒黑了她的皮肤,江风吹皱了她的脸庞,网绳磨破了她的手,可这挡不住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泛舟江上,不为闲适,只为生计。生活在天津的人们,你们能想象得到黑龙江畔有这样一位以打鱼为生的老乡吗?一股强烈的酸楚堵在我的喉间。

话未说尽,报晓的公鸡打起鸣。关书记带着吉普车来接我们。走出屋门,我才发现院里还种着花。宏茹采摘了两大束红彤彤的达莉花和黄灿灿的土豆花。她边摘花边叨念:“坟平了,那地点我还记得,堆几堆土堆,把花献上,也算尽份心意。姐妹们活着的时候可爱这花了。”

挚颖和宏茹一人怀抱着一大束花儿登上了“沙漠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