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古之风与熏香炉

三、仿古之风与熏香炉

宋朝建立之前,社会经历了长久的动荡,加之佛教的传入和少数民族胡文化的渗透,礼制秩序趋于衰微,“其礼文仪注往往多草创,不能备一代之典”。北宋初期,为了重振朝纲,建立以青铜器为代表的夏、商、周三代的礼乐制度,“稽古作新,以追三代之隆”,以便恢复代表华夏正统文明的治世模式,体现在宗庙祭仪方面,则力求恢复“三代之典”。各种祭祀活动需要使用大量的礼器:“凡营居室必先建宗庙,凡造养器必先修祭器。庶羞不俞于牲拴,燕衣不俞于祭服。”出于政治、宗教的需要,这些仿古类器皿用于供应皇家祭祀所需,以示正统、正典。然而,作为夏、商、周三代文明代表的青铜礼器,历经各代风霜兵火,至宋基本上已消失殆尽。由于宋代铜的短缺,加之陶瓷价廉质朴,更能体现祭祀所需的“尚质贵诚之意”,北宋中后期,部分青铜祭器被陶器替换。南宋初年,当时“宋徽宗所仿夏、商、周三代青铜彝器尽皆散失,朝廷为了满足各种祭典大礼的需要,除下令继续仿铸和伪作部分青铜彝器外,还要求临安府、余姚县、平江府等地窑场烧造部分仿青铜器造型的瓷品”。他们将鬲、鼎、簋等古代青铜器造型加以适当改变,制成具有宋代特色的瓷器。铜质礼器大量被陶瓷礼器代替,兴起了仿商周青铜器、玉器的陶瓷礼器的热潮,高宗中兴复古后,更是将仿古陶瓷礼器推向了巅峰(图4-92)。

宋王朝出于政治目的的陶瓷礼器仿古,带动了民间的慕古风尚,加之政府倡导儒学复兴,“金石学”勃然兴起,带动了士大夫收藏和鉴赏古玩的风气,帝王和士大夫多雅好清玩,辨古琴的断纹,识怪石的造型,考据金石,有好古鉴赏之风。他们认为古器物可以晓以礼教、复原古礼,能达到稳定统治秩序的目的。吕大临在《考古图》中说:“予于士大夫之家,所阅多矣……非敢以器为玩也。观其器,诵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遗风,如见其人矣,以意逆之。”宋代文人士大夫成为仿古思潮的重要推手,他们所关怀的寻常事物中也浸入古人的风雅与情致。北宋的欧阳修等收集了很多古器物、碑石等作为研究资料,用来考据古代的史料和制度,开启了慕古之风。其间关于金石学的著作也非常多,比如北宋欧阳修的《集古录》、李清照和赵明诚的《金石录》、吕大临的《考古图》等等。陶瓷仿古也从最初的严格制作,逐渐转为供应奢侈生活之需。不同于官府的仿古器物主要用于祭祀目的,三代古物寄托着士大夫的慕古情怀,并逐渐在现实生活里将这种情怀转化为游宦闲居时的赏玩想象,昔日的庙堂重器因此被文人士子引入书斋,成了清玩之物。但是古物难求,客观上导致仿古之风盛行。文人雅士尚古、鉴赏雅玩的兴致达到了顶峰,官府与民间器用推崇仿古与复古之风。

图4-92 宋青白釉香炉 民间收藏

宋代刮起的这股仿古之风不仅带动官窑仿古走向辉煌,还对民窑制作产生了广泛影响。民窑宋瓷仿古,也极力追求古风、古韵。《饮流斋说瓷》的“概说第一”条曰:“观于宋瓷汝、钧、哥诸器,制作凝重古雅,而瓷质之腴润、釉色之晶莹,历千载而常新……宋代制瓷,虽研炼极精,莹润无比,而体制端重雅洁,犹有三代鼎彝之遗意焉。”[87](图4-93)

宋徽宗时期,仿古制作已有“不泥于古”的“法意”主张,“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有不可施于今,则用之有时,示不废古;有不可用于时,则唯法其义,示不违今……因今之俗,仿古之政,以道损益而用之,推而行之”[88]。可见,“仿古”宗旨转变为因时之宜,法古法之意,而并非照搬。宋代景德镇窑也如此,仿古不拘泥于古制,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将稽古与创新相结合,在审美思想的指导下,辅以艺术的加工提炼,创制出别具宋朝特色的仿古器物。

宋初,景德镇窑大量生产简单实用的青白瓷,用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所需。随着仿古思潮的兴起,到北宋中期,为了满足上层人士的精神需求,景德镇窑大量生产陈设类、仿古类瓷器,主要被宋人用作生活中的雅致尚古道具,而不像官窑那样用于皇家祭祀。“北宋景德镇窑青白瓷鼎炉和汝窑、官窑的仿古差异较大。在南宋后期,四川遂宁金鱼村窖藏的四件青白瓷鼎炉,仿古精致,极为少见。”[89]宋代景德镇窑仿古以三代青铜器为蓝本居多,从铜器到瓷器,工艺不同导致器物面貌有差异。仿古瓷器以器型仿古为主,纹饰次之,常见的为弦纹。宋代景德镇窑的仿古器物薄施青白釉,素面朝天,或有暗纹印于釉下,造型古朴略显厚重,符合儒家从古礼、贵诚而尚质的精神。有的器物造型古雅,线条简洁挺拔,釉色温润,有种高贵典雅之美感。

图4-93

图4-94 宋青白釉刻花香炉

景德镇窑生产的仿古类瓷器迎合了当时社会的仿古风潮,引领了生产与审美的潮流。南宋蒋祈所作的《陶记》对景德镇窑生产青白瓷炉、瓶等器型有记载:“则炉之别:曰猊、曰鼎、曰彝、曰鬲、曰朝天、曰象腿、曰香奁、曰桶子;瓶之别:曰觚、曰胆、曰壶、曰净、曰桅子、曰荷叶、曰葫芦、曰律管、曰兽环、曰琉璃。”这些仿古的器物都做得规整精细,造型古朴典雅。湖田窑出土的仿古类器物如玉璧形瓷质佩饰和瓷质仿玉璧、仿玉环、仿玉珠等的组合佩饰,也极具古风遗韵。景德镇窑的青白釉印花双耳瓶、宋青白釉刻花香炉(图4-94)、宋青白刻缠枝花卉纹香炉、宋青白刻花纹香炉等器物都有青铜器的影子。这些模仿三代铜器的青白瓷器物承袭了古代凝重古拙的造型风格,但是外形又有新的变化,古器新用,仿古、创新交相辉映,开创了中国陶瓷文化新的历史篇章。

①祭祀祈祷

宋代是十分重视祭祀之礼的朝代。属于国家的祭典便有16个之多,各有不同的祭典时间、礼仪、用器,而郊祀、明堂是最重要的,若皇帝亲祀,光是参与者就有11400人之多,各持不同仪物,身着特定的礼服,穿过京城的街道,场面十分浩大。宋室南下时,南宋初年的大事之一便是筹划国家祭奠与祭器。所谓“祭器未成,不造燕器”,“燕器”指的是日常瓶、盏、盘之类,祭器则是祭祀典礼中的礼器。南宋初创时,在颠沛中所面临的便是祭典必不可省却缺乏祭器的困境。在此背景下,各大瓷窑便生产仿古祭器以备皇家所需(图4-95)。

图4-95 宋青白釉双鱼祭碗 民间收藏

上行下效,由于皇室对宗教祭祀文化的看重,民间百姓同样信仰宗教。比如宋代明州延庆院有一种念佛会,称“念佛净社”,该社普结僧俗男女一万人,毕世称念阿弥陀佛、发菩提心、求生净土。寺庙和道观香火不断,人们焚香以拜神灵,香炉也由此而兴盛。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古钟鼎彝器辨》里说:“古以萧艾达神明而不焚香,故无香炉。今所谓香炉,皆以古人宗庙祭器为之。”可见,自宋代演变出的香炉一类主要是用于祭祖、祀天,供养诸佛菩萨、道教天神以及众鬼神等。祭祀的摆设方式为五供养式,即一炉、两烛台、两花瓶。佛教以香炉、烛台、花瓶代表“三具足”。五供是表示对佛、菩萨的恭敬和礼拜。五供中的香炉常单独使用,其形式大致可分为鼎式炉、鬲式炉、簋式炉与动物造像四类。此外,在民间,宋人流行一炉两瓶的供养形式,此类大器一般多高大,花瓶高30厘米以上,香炉同样体型较大。大件的香炉、花瓶摆放于宗庙厅堂处,为供养祭祀所用,如日本大德寺藏南宋《五百罗汉图》中显示有多处一炉两瓶香花供养的场景,这类用于佛道供养或儒学、祖庙等处祭祀的花器大多体型较大,方能与殿堂场所相匹配[90]

宋代三教融合,烧香的习俗为大家所崇尚,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乞求佛祖给予点化,“广大城镇农村的拜神活动随处可见,民众遇有困难便进庙烧香拜神,许愿求签,上供施钱,以求好运”(图4-96)。不仅普通百姓将焚香当作与神佛沟通的桥梁,佛教也认为“香为佛使”“香为信心之使”,因而香被视为一项重要的供品,在各种佛事活动中,焚香、上香几乎是必有的内容。宋人除了用香祭祀外,还在家族祠堂普遍用香。南宋理学家朱熹等人为了推广敬拜先人的传统,提倡建立祠堂,将其作为族人祭祖和讨论族内大事的活动中心,每逢祭祀节日,族人便聚于祠堂,参加由族长主持的祭祀仪式。宋人晏殊就在《拂霓裳》中描述了当时贺寿宴中以香祭祀祈祷的愿望:“感皇恩,望九重,天上拜尧云。今朝祝寿……一炷蕙香焚。祷仙真,愿年年今日,喜长新。”由此可见,香炉及所承载的香在当时人们的生活中充当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它是人们心灵的慰藉,是内心得以平静的精神支柱。

②案头陈设

生活用具的器型变化与生活方式有关,唐宋以来,宋人由“垂足而坐”代替了“席地而坐”,高大的桌椅取代了汉唐低矮的案几,之前摆放在地面上的各类器皿搬上了书桌案几,小巧的案头陈设则应运而生,成为书桌重要的装饰点缀,如熏香炉,在文人书室之中,多有摆放。

图4-96 素胎人物俑

在宋代之前,熏香炉基本用于敬神礼佛。宋代继续沿袭该传统,佛家在打坐、诵经等修持功课中使用熏香,寺院内外香烟袅袅,其将闻香看作是修道的缘助,助人达到沉静、空灵的境界。另外,由于尚古风气盛行,文人士大夫追求文雅格调,讲究生活情趣,时兴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图4-97)。闲暇时间,他们或用熏炉焚香,以瓷瓶插花,或晴窗抚琴,或秘阁夜读,这是文人雅士书斋中的常见之景。为了布置书房,文房用具种类多样,各具特色(图4-98)。其中香炉成为文人雅士抚弄风情的必备之物,他们读书多以香为伴,炉中焚香使人免于懈怠,故有“红袖添香夜伴读”之句。黄庭坚说:“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沈立、邹喆等都著有《香谱》。宋代黄庭坚在其诗《谢王炳之惠石香鼎》中有云:“熏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头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可见诗人通过熏炉这一媒介,感受法理与焚香的内在共性,熏香已成为参禅、悟道、求理的必修功课。香炉作为一种雅器,置于案头茶几之上,玩炉、置炉,“幽室焚香”成为一种时尚,深受社会各阶层追捧,焚香文化至此达到鼎盛阶段。无论是富裕人家,还是寻常百姓之户,都以熏香为伴,相聚闻香。

图4-97 青白瓷鸟食罐

图4-98 宋青白瓷洗

熏香的流行催生了熏香炉这类器皿的繁荣,并由此诞生了专门摆放此类器皿的家具,例如香案、香几,便是古代因承放香炉而得名。杨万里《烧香七言》诗云:“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银为叶轻似纸。”其中三足鼎炉、双耳簋炉、鬲炉以及樽炉(即宋人所谓奁炉、香奁)、博山炉、兽炉(如狻猊、麒麟、凫鸭等形状)等复古造型成为文人士大夫追捧的香炉样式。熏香炉成为生活中的香花之具,正是这些突显古雅风尚又蕴含文人复兴儒学寓意的器皿,使得传统的三代器皿艺术在生活层面得到了复兴,并被赋予全新的社会功能和美学格调。这件青白瓷香炉(图4-99),色泽淡白泛青,造型典雅精致,观之令人心情舒适,焚香静坐助益于静心敛性、凝神思索。

图4-99 宋青白瓷香炉 民间收藏

在宋人看来,式古、器小、款雅是上品香炉的标准,香炉体型较小巧,便于取拿赏玩。《香笺》中载:“香炉,官、哥、定窑、龙泉彝炉、乳炉,大如茶杯,而式雅者为上。”袁宏道《瓶史》(明崇祯刊本)中载:“大抵斋瓶宜矮而小,铜器如花觚、铜觯……窑器如纸槌、鹅颈、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不然,与家堂香火何异,虽旧亦俗也。然花形自有大小,如牡丹、芍药、莲花,形质既大,不在此限。”故南宋绘画中常见文人书案上放置有香炉、小花瓶及香盒等器物。景德镇窑青白瓷香炉,釉色淡雅,不施华彩,更是符合“惟古则淡,惟淡则古”的审美追求(图4-100)。

图4-100 宋青白瓷三足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