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学者对辞赋的不同看法
楚辞起于战国后期,风行于汉代,它有显著的创作特点,和《诗经》中的作品有着很大的不同。汉人既已尊《诗》为经,奉为最高典范,那对楚辞又将作何评价,自然引起了不同意见的争论。
问题集中在对屈原的思想作风和楚辞的艺术特色的评价上。
汉初淮南王刘安对此作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推崇屈原为“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征引了这些文字 (1) ,还对《离骚》作了一些艺术上的分析。他说屈原“其文约,其辞微”,也就是说作品的概括力很大,讽谕的手法很隐微。“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则是说他能在普通事物的描写之中寓以深意;“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又当指屈原运用的比兴手法而言,屈原常用美人香草等物象征自己的志行高洁。由此可见,司马迁已初步认识到了屈原作品的艺术特点。
班固起而攻击上述意见。他根据儒家明哲保身的庸俗观点,贬损屈原为人,一则说他“露才扬己”“以离谗贼”;二则说他“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故而又称之为“贬洁、狂狷、景行之士”。
班固对屈原的浪漫主义手法也持异议,认为“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离骚序》)。或许因为上述事物属于儒家心目中的圣地和神女,屈原任意驱使,在班固看来,未免亵渎“神圣”。
但到东汉后期,又有王逸(字叔师)起来反对班固之说。他从儒家“杀身成仁”等进取观点立论,肯定屈原为人,认为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楚辞章句序》);并认为《诗经》中有更为激烈的“怨主刺上”之句,而“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完全符合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规范。这就再次肯定了屈原的杰出品格和优秀创作传统。
此外,王逸认为“《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例如屈原说的“驷玉虬而乘鹥”,就是依托《易》中的“时乘六龙以御天”;“登昆仑而涉流沙”,就是依托“《禹贡》之敷土”……因此,这样的描写可谓“智弥盛者其言博”,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上述三种不同意见,都是以《骚》比《诗》而得出的。所以如此,则与各人所处的时代有关。刘安和司马迁的活动时期处在西汉初期,还未受到儒家思想的严格控制,故而比较客观地分析了屈原的为人和作品。班固处在重建政权的东汉初期,为了极力强调皇室的尊崇,贬低屈原作品中某些不利于统治者的思想和手法。王逸则处在政治混乱的东汉后期,为了匡救时政,强调屈原品格的端直和作品的讽谏意义。他在《楚辞章句·离骚经序》中还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这里对司马迁的论点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把《离骚》中的比兴手法进一步指明了。但他对屈原在文体与手法等方面的创造性都是估计不足的。
与骚有关,汉人对赋的看法也有分歧。这又可举司马迁和班固的意见为代表。司马迁为司马相如立传,录引了《子虚》《上林》《大人》等赋,但他反对其中某些浮夸过甚、无裨实用的部分,因而又说:“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2) 可见他对“赋”这种文体持有保留的赞赏态度。班固则认为自赋学大盛,“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他在叙述武帝至成帝时“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之后,总起来说,“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两都赋序》)。强调赋这种文体可起沟通上下的政治作用,与《毛诗大序》中的观点有一致之处。
他们二人观点上的对立,还和他们的立场和经历的不同有关。司马迁少时“耕牧于河山之阳”,长而游历四方,社会知识很丰富;但他后来却因营救李陵而受到统治者的残酷迫害,怀抱着满腔悲愤,写作不朽的名著《史记》,从而提出了“发愤著书”说。他认为自文王演《周易》到韩非著《说难》《孤愤》,乃至“《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太史公自序》)。和他在《屈原列传》中强调“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一样,这里寄寓着他对创作的看法。由于感到社会的不公,政治理想的难以实现,他强调的是一个“怨”字。这种学说对封建社会中受压抑的知识分子有过广泛的影响。
班固出身于世代大族,并把正统儒家思想作为承传的家训。明帝曾下诏书,告诫他不能像司马迁那样“微文刺讥,贬损当世”,班固表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世断谊,动有规矩”(《典引》)。因此他除了写作《两都赋》等作品歌功颂德外,还一再批评司马迁“是非颇谬于圣人”(《汉书·司马迁传赞》)。用他父亲班彪的话来说,“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后汉书·班彪传》)。这些地方反映出了汉代儒家正统思想保守的一面,他们总是想把文学作为维护封建政权的工具。班氏父子攻击司马迁的地方却正是太史公的不可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