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的《沧浪诗话》
严羽(生卒年不详)字仪卿,号沧浪逋客,邵武(今福建邵武)人。他是一个不大出名的诗人,但所著《沧浪诗话》,内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部分,比之时人同类著作,体系最为完整,对后人的影响也最大。
严羽写作《沧浪诗话》的主要目的是攻击江西诗派,自称“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其主要理论根据是: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字,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著到何在。
宋代的诗人常是忽视诗歌的特点,他们喜欢以学问为诗,以此作为说理的工具。其中一些极端的作品,和学术论文也就相去不远了。南宋一直有人起而反对,继尤、杨、范、陆和前面介绍的一些诗话作者之外,和严羽时代相去不远的诗人,如四灵 (3) 及随之而起的江湖诗派,也是为了反对江西诗派而形成自己的诗风的。他们为了反对以学问为诗,改为不用典故成语,尽量采用白描的手法。江西诗派自称师法杜甫,江湖、四灵则改为效法晚唐诗人,特别学习贾岛、姚合一派的作品。他们的诗风浅薄琐碎,走上了狭隘的歧路,所以严羽对此也有不满,称之为“清苦之风”,作为江西诗派的另一极端而加以反对。这样严羽左右开弓,对南宋文坛上两种主要的创作倾向都有批判,并对诗歌的艺术特点作了探索。他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前面的话指斥江西诗派,后面的话指斥江湖、四灵。这些话乍看起来似有矛盾,实际上只是说明:诗人平时必须注意提高学识,但不能直接把它用进创作中去,这是因为诗歌有它的特点,“诗者,吟咏情性也”,它不是卖弄学问的场所。
严羽提出“学诗者以识为主”,就是说诗人要有很高的见解,才能走上创作的正路。但这识力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培养呢?严羽提出的办法,却又像是江西诗派的所谓“饱参”了。他认为应该从高标准的作品入手,“功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认为这种学诗途径才可“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大约严羽感到诗歌理论很玄妙,为了“说得诗透彻”,他引用了唐代以来风行于知识界的禅宗哲学,作为譬喻。禅宗之中向有所谓南顿、北渐之说。以慧能为创始者的南宗禅学,不重学习经典,追求某种突发的机缘,觉察人生的至理,顿时成佛,此即所谓“顿悟”;而以神秀为创始者的北宗禅学,仍奉佛经为根据,着重深入体察,逐渐领会,最后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此即所谓“渐悟”。严羽对佛教哲学没有什么研究,议论中有许多常识性的错误,例如他对大、小乘的区分就有问题。佛教认为人有三种不同的修持途径,并把这三种修持途径比作所乘的三种车,故称“三乘”。内分:一、菩萨乘;二、辟支乘;三、声闻乘。菩萨乘重普度众生,故称大乘。“辟支”为梵语独觉的意思,是说无所师承,独自悟道;“声闻”指通过诵经听法而悟道:后面二乘均重自我解脱,故称小乘。由此可知,“声闻”“辟支”就是小乘,严羽却认为大、小乘外另有“声闻、辟支果”了。《沧浪诗话》中的这些错误,清初冯班曾著《严氏纠谬》一一辩驳。但严羽的目的是在引用这些道理作为譬喻。因为“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所以“以禅喻诗,莫此亲切”,只是以其有共通处,故而借用佛教中的一些说法阐明自己的理论主张罢了。
严羽虽然标榜顿悟,但却强调“参诗”,“辨尽诸家体制”,也重视学识方面的功夫。这也就是顿悟而不废渐修的意思。不过在他看来,写诗之时可不能用科学的分析方法,只能“酝酿胸中”,“一味妙悟”,即玩味体会,豁然贯通,突发地掌握住诗歌的美学特点。这种学说带有宗教学说固有的神秘色彩,似乎写诗可以排除逻辑思维的作用,实则这又怎能与理性认识脱离关系?“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则是由于领会的深度不同而引起的。
严羽“参诗”的结论是:“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因此他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
盛唐诗的妙处“惟在兴趣”。“兴趣”就是他所重视的诗歌艺术特点。“兴”,当指感兴,即诗人受外界事物的感发而激起的思想情绪上的波动;“趣”,当指情趣,从作者而言,指他所抒发的诗情画意;从读者而言,则指通过吟咏而体会到的韵味。这类作品,“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就是说盛唐诗的特点是形象鲜明,情意深长,又有含蓄不尽的妙处,出之以神韵悠然的笔法。严羽认为:这类诗歌,你能接受它,但不能分析它。他之所以提出“妙悟”,大约就是认为这种诗歌艺术特点难以言说的缘故。其实唐诗的好处还是可以说明的,但应联系每一个作家的时代背景,分析他们的语言特点,作深入细致的研究。
在盛唐诗人之中,他最推崇李、杜二人。“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从他所举的例子来看,李、杜两家风格上的不同,是由彼此不同的创作特点形成的。李白的作品以浪漫主义为特征,杜甫的作品以现实主义为特征,二者创作手法的不同,严羽已能从不同风格的感受上清楚地加以区分。
为了达到盛唐诗的高度,严羽提倡机械的模拟,甚至说:“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这种主意则是很低拙的。但严羽的强调模拟,重在风格体貌上规仿前人;江西诗派的强调模拟,重在字句形迹上学步前人。二者虽然都有学古的论调,实质却是不同的。严羽所以提出这种论点,原因还在不能认清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因而不能了解唐诗兴盛的原因。他只知标举盛唐诗来反对晚唐诗和江西诗派,不知道现实生活才是文学的源泉,妄以流为源,这是他学说中最大的缺陷。
按学术源流来说,严羽的“兴趣”说出于司空图的“诗味”说。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提出“味外之旨”云云,即严羽说的“一唱三叹之音”,也就是诗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司空图的理论反映了王、孟诗派的创作特点,严羽虽然不谈王、孟而推崇李、杜,实则这些伟大诗人的作品中都有形象鲜明与含蓄不尽之美。李、杜也有一些闲淡高远的作品,只是不如王、孟以此著称罢了。
严羽反对江西诗派堆垛学问,提倡“透彻之悟”,强调“不涉理路”,对后代神韵之说有影响。他反对江湖、四灵的贫瘠枯窘,提倡“第一义之悟”,强调模拟,则对明代前后七子的“诗必盛唐”之说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