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柳宗元和古文运动

第三章 韩愈、柳宗元和古文运动

自北周起就开始了反对齐梁文风的斗争,自陈子昂后诗文开始分头发展,杜甫等人奠定了唐诗的一代风貌,在散文创作上则还经历着一段摸索的过程。

早期的古文运动家,有萧颖士(708—759)、李华(715—766)、独孤及(725—777)、梁肃(753—793)、柳冕(生卒年不详)等人。他们一致强调文章的教化作用,反对形式华艳的骈文。他们的理论主张,可以柳冕为代表。

柳冕在《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中说:“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其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及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艺矣。”但是后代的创作却出现了文道分裂的现象,“以扬、马之才,则不知教化;以荀〔淑〕、陈〔寔〕之道,则不知文章”。在他看来,这种情况是从屈原、宋玉写作哀艳恢诞的文章开始的。自萧、李起,已对屈原有所贬抑,柳冕更称之为“亡国之音”,看法极为片面。他们不能正确认识文学形式的重要性。他们的创作,平铺直叙,成就不大。柳冕自白曰:“小子志虽复古,力不足也;言虽近道,辞则不文。虽欲拯其将坠,末由也已。”说明早期古文运动家的识见和能力都不高,无法完成这一历史使命。

到了中唐时期,由于政治形势的激变,推动了文学的发展,并使古文运动有了新的意义。

当时各地藩镇割据,中央政权统辖的地区有限,统治阶级却仍诛求无厌,加重人民的灾难。李唐皇朝利用佛、道两种宗教麻醉人民,给寺院地主许多经济上的特权,这也增加了人民的负担,并影响到庶族地主的生活来源,于是这一阶层中出现了某些文人,他们根据儒家的教义,强调上下之序,要求稳定统治秩序;强调大一统,要求削平藩镇;并且“牴排异端,攘斥佛老”,从思想上、经济上维护本身的利益。这样,儒家思想也就成了政治和思想领域中最有力的武器。

骈文发展至此,也有成为贵族专用品的趋势。写作这种文体,必须熟悉典故、对仗和声律,而这些形式要素的灵活运用又非素所娴习者不能奏功。限于条件,庶族出身的文人自然略逊一筹,因此他们也要求改革文体,写作散文。古文运动就是在上述各种历史条件的影响下产生的,韩愈、柳宗元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出身于中下级官僚家庭,官至吏部侍郎。政治倾向保守,但也有关心民生疾苦的一面,而在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纷争中屡遭排挤和打击。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运城)人,曾经参加过要求改良政治的王叔文集团,后遭旧势力的反击而失败,为此屡遭贬谪,郁郁而终。韩、柳在政治上的倾向有所不同,但在文学上却相互推崇,理论主张上也有很多相通之处,不过韩愈在领导这一运动时表现得更积极一些。

为了表明自己的理论渊源有自,韩愈在《原道》篇中提出:“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里所说的道,仍指传统的儒家之道;这里提到的前后继承关系,也就是后代所谓“道统”。这是为与佛教中的“佛统”之说相对抗而提出的。《重答张籍书》中还把扬雄列于孟轲之后,而他自己则隐然以继承者自居。尽管他的学说有的地方和早期儒家的教义并不一致,但他主观上仍把这种学说作为排斥异端的有力武器,并且狂热地加以鼓吹。柳宗元也崇奉儒家学说,却并不反佛,因而对建立道统可没有什么兴趣。

韩愈勤奋地学习古代经典,并钻研古代文辞。《题欧阳生哀辞后》曰: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

按照韩愈的个人历史来看,开始只从事文学活动,后因政治上的原因,方才注意到古代哲理。在《上兵部李侍郎书》中说:“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可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柳宗元也走着相似的道路,《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曰:“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两人后来都趋向于以“明道”为写作上首要的任务。

写好古文,必须提高作家的修养,这也是儒家的传统见解。韩愈《答尉迟生书》曰:“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认为作家以德行为根本,言语文辞是它外部的表现,有诸内必形于外,这自然是受了孔子“有德者必有言”的影响。《答李翊书》曰:“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上面所说的“内”“实”和“本”,也就是所养的“气”;具体说来,即“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不外乎伦理道德与儒家经典的修养。这里则是借用孟子的养气说而构拟成了有关作家修养的文学理论。

韩愈还提出了“不平则鸣”说,论述社会环境与创作的关系。司马迁曾经提出“发愤著书”说,认为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史记·屈原列传》),钟嵘在《诗品序》中作了更多的发挥,强调“怨者之流”在文学上作出的贡献。韩愈的理论与此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但他作了更为广泛的概括。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东野序》)

大凡古文家作文,只顾气势浩瀚,不大顾到逻辑严谨。这里韩愈提出的许多事例,道理上都讲不通;他的目的只在为受压抑的文人鸣不平。虽然他也提到了许多政治家和哲学家,如禹、伊尹、周公、孔、孟之类,都属“不得其平”的善鸣者之列,而且还有“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的一类人物,但自汉以下断为善鸣者差不多就是各个时代的著名作家了。“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这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而抒发其不平之气的例子。其他还有“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的文人,例如孟郊之类,韩愈对于这些穷愁潦倒的文人特别寄予同情,这里有着自己的感触。处在政治黑暗的封建社会之中,一些有理想的、有正义感的文人,经常受到压抑,而一些庶族出身的文人,踏上仕途时,也常受到旧势力的排挤和打击,因此他们也有牢骚和不平。这种情况在旧社会中有着普遍的意义,因而这种理论对过去的封建文人影响很大。

反过来说,一般满足于现状的达官贵人,因为对生活缺乏深切的感受,也就无法产生好的作品。《荆谭唱和诗序》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这种意见寄寓着韩愈的切身感受。一般说来,符合封建社会中的实际情况。

从历史上来说,魏晋以下的文章,“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送孟东野序》),最不足称。但唐代的科举制度却规定必须用骈体考试,因而六朝文风仍甚猖獗。韩愈《上宰相书》中提到朝廷取士之时“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他对这种制度甚为不满,但为了登上仕途,不得不勉强写作,内心却充满着矛盾。“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答崔立之书》)。及至倡导古文之时,也就不再理会世俗社会的责难与讥议。写作之时,态度极为郑重。《进学解》自云:“沈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柳宗元也有相似的意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曰:“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因为古文家每自视甚高,故而写作之时决不苟且从事,这里积累下的一些经验之谈,有供参考的地方。

韩、柳的眼光毕竟和早期古文运动者不同。他们强调内容的重要性,也不否定形式技巧的重要性,这也是他们的创作能够突过前人的一个原因。韩愈《进撰平淮西碑文表》曰:“……向使撰次不得其人,文字暧昧,虽有美实,其谁观之。”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中说:“……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为了文辞上的创新,他们的学习对象并不限于几部儒家经典,而是广泛地向古代的优秀散文作品学习。韩愈在《进学解》中,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都曾叙述过自己的学习活动,上至“佶屈聱牙”的“周诰殷盘”,下至以辞赋著称的子云、相如,无不“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他们能够正确对待屈、宋以下的辞赋并汲取其文采,这是比早期的古文运动者高明的地方。

唐代的古文运动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所从事的一种创造。韩愈不但善于继承,而且勇于探索,他用古文的笔法写诗,纵横如意,开辟了新的途径,他还用古文写作小说,这也说明千态万貌的古文笔法,受到过小说的影响。但这种作风却引起了世俗的惊骇。当时的名相裴度早年在《寄李翱书》中就批评他说:“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后学张籍也极力反对,王定保《唐摭言·切磋》曰:“韩文公著《毛颖传》,好博簺之戏。张水部以书劝之,凡二书。其一曰:‘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累于令德。’”其二曰:“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亦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然而韩愈仍然坚持自己的创作道路,不为来自上层和后学的意见所动摇。柳宗元的做法则与韩愈类似,也曾写过许多著名的寓言故事,并且写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等文,对此表示支持。说明他们在发动的这场运动中确是志同道合的盟友。

以上事实表明,韩愈、柳宗元所领导的这场儒学复古运动,并非是走历史上的回头路,而是在复古的旗帜下进行革新。它的重要成果在于恢复了古文的写作传统,并在传统的古文写作手法中灌注进了新的血液。齐梁以来的浮靡文风至此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因为这些雕琢过甚的骈文已经丧失了顺畅而恰切地传情达意的功能,语言文字不能很好地起到社会交际工具的作用,必然会被历史所淘汰。韩、柳顺应这种历史发展潮流,要求继承先秦两汉散文的写作传统,在文体和文学语言方面进行新的尝试,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韩愈在有关继承和创新的理论问题上还提出过很好的意见。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俱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唯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答刘正夫书》)

学习古人之时,重在精神上的领会,反对拘泥于形迹,作机械的模拟。因此,韩愈能够汲取前代的丰富养料,结合自己的创造,在古文写作上开拓新的局面。紧接上文他还说:“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也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他的写作宗旨是“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他的文章风格是“不专一能,怪怪奇奇”(《送穷文》),这是他重视创新的具体表现。

但韩愈的文章虽有雄奇之称,其特点可并不在故意标新立异,《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还称赞樊宗师的作品“文从字顺各识职”,要求文辞妥帖流畅。实际上这也是韩文的一个特点。

为了壮大古文运动的声势,韩愈“抗颜为人师”,悉心培植弟子。其中最著名的有李翱、皇甫湜等人。他们恰好继承着韩文风格的不同方面。李翱喜欢谈论性理之道,《答朱载言书》中说明,“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因而他要“行其行”,“重其道”。但他作为古文运动中的一员,也能重视文学创作的特点,强调“创意”和“造言”,只是他也反对追求“文章辞句奇险”的“尚异”,认为这是“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比起韩愈来,他的文章更趋平正,对宋代的古文运动起着更为重大的影响。皇甫湜也重视创新,《答李生第一书》曰:“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刻意追求怪怪奇奇,也就走到生涩怪僻的道路上去了。韩门弟子中的奇怪一派,由皇甫湜传来无择,再传孙樵,一直传到唐末,在文坛上始终占着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