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派和豪放派的词论

第八章 婉约派和豪放派的词论

宋词号称一代杰作,但理论上建树不大,这是因为文人学士把它作为娱玩之具,不想在此“小道”上下大功夫。只是随着词的发展,各种流派的出现,引起了许多不同的看法,产生了争论,于是在理论上也有了专门的著述。

唐代形成词体之后,经过五代文人的创作,出现了以《花间集》作家为代表的所谓婉约派,到宋初时还为这种词风所支配。其后苏轼崛起,他那豪放的风格,显然和柔靡的婉约派词不同。如何评价这种文坛新物,也就产生了争论。

《后山诗话》曰:“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这种意见代表传统的看法,对豪放派词表示非议。苏门的另一学士晁补之则起而为之维护,他说:“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复斋漫录》)肯定了苏词的创新精神。

所谓苏词“非本色”,当指其突破传统词风之处。苏词的豪放风格突破了词律上的束缚。这种大胆的创新态度,最为保守派所不满。这是争论的焦点所在。

其后婉约、豪放两派均有发展,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而两派之间的争论也始终不停止。两宋之交的女词人李清照,写了一篇词论,对当代各家作了比较细致的批评。她说柳永“变旧声作新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张先等人“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王安石、曾巩“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人能懂得词的特点,但“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都有不足之处。从她对各家作出的评语中,可以看到婉约派心目中最高的美学标准,这就是“高雅”“浑成”“协律”“典重”“有铺叙”,“情致”和“典实”并重。显然,这里反映了文人学士正规的美学情趣。

李清照认为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强调词的特点,要求与诗、文分开。这里有着合理的因素。因为一种文体形成之后,作家确是应该根据它的特点进行写作,才能使内容与形式得到最大限度的协调,产生完美的作品。但是随着内容的发展,形式也应不断随之变更;死抱住已经过时的标准不放,只能陷入保守的困境。苏词已经经过时代与读者的考验,说明它是词学上的一种发展,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称为“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李清照却还要拘守前此的旧音律和纤细的旧情调,说明她的文学思想已经落后于发展中的实际。

李清照是非常讲究韵律的人,她说“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南宋末年词学理论家张炎更有专门的研究,所著《词源》,大部分的篇幅都在讨论词乐。本来词是音乐和文词并重的东西,但他们的推敲韵律却已达到因噎废食的地步,例如《音谱》章中载其父张枢所作“惜花春起早”词,中有“琐窗深”之句,“深”字意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歌之始协。上三字都是平声,只是将齿音改成唇音,但“深”字与“明”字意义正相反,却不以为意了。这一流派由于过度重视形式,带有浓厚的雕章琢句的习气。

张炎对南宋的豪放派作家也有批评,《杂论》中说:“辛稼轩〔弃疾〕、刘改之〔过〕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馀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所持论点与李清照批评苏轼之语如出一辙。

张炎提出词学上的最高标准是“意趣高远”“雅正”和“清空”,后者是他独创的主张。《清空》中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文英〕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采,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这种论调实际上反映了婉约派的一次分化。同样注意形式,但如吴文英一派作家,辞语秾丽,结构细密,然失之于晦涩。这种词风由周邦彦开其端,由吴文英承其流,在形式的琢磨上还未达到无斧凿痕的程度。张炎要求提高一步,用疏快的词语表达超尘脱俗的情趣。应该说明,南宋之时民族矛盾与社会矛盾都极为尖锐,姜夔与张炎等人却忙着写作“清空”的作品,说明这些文人都是回避现实问题的上层知识分子。

当时也有一些人对豪放派词表示推崇,例如胡寅在《题〈酒边词〉》中称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永〕为舆台〔贱役〕矣”。认为苏轼打破了柔靡的传统词风的束缚。范开在《稼轩词序》中说辛弃疾、苏轼修养怀抱相同,故而辛词似苏。辛弃疾“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这里范开注意到了作者的人格修养与创作之间的关系。

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总结了豪放派的创作经验,曰:“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这里点明了苏、辛词的发展,从表达的角度来说,就是融入了散文的手法和写诗的手段,这样也就提高了词的表现能力,开拓了反映现实的新领域。但要说到辛弃疾用经史入词就是什么贡献,则以事实为验证,未必是什么成功的经验。

(1) 风格问题较抽象,这里酌举一些诗句作为例证加以说明。

[拙]杜甫《即事》:“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

[朴]陈师道《示三子》:“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

[粗]薛能《自讽》:“千题万咏过三旬,忘食贪魔作瘦人。”

[僻]孟郊《秋怀》:“商叶堕干雨,秋衣卧单云。”

江西诗派刻意寻求的就是这一类诗句。

按宋代已有人疑《后山诗话》为依托之作,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七引《复斋漫录》也转引了陈氏的这四句话,可证这些意见确是江西诗派中的代表人物陈师道提出的。

(2) 《隐秀》篇原文已残缺,这两句佚文还保存在张戒的《岁寒堂诗话》中。

(3) 徐玑,号灵渊;徐照,字灵晖;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合称“四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