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 《中国文学批评小史》写作中的点滴心得

屈指算来,我在南京大学教书已有数十年了。任务多变,开过不少课,其中中国文学批评史课教了四遍,已经算是我开过的课中时间最长的了。其间我写了一篇论文《梁代文论三派述要》,一本书《中国文学批评小史》,两本教材《中国文学批评重要专著篇目索引》和《文心雕龙解析》;后二者都没有正式出版,要到将来空闲些时再来考虑如何加工问世。
现在一切都要讲效益。回头看来,这一时期的成果效益不差。《梁代文论三派述要》一文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上,并列作者都是老一辈的知名学者,如高亨、谭其骧、夏承焘、唐圭璋、唐长孺、俞平伯等,而我当时三十刚出头,因此“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开玩笑,说我是削尖脑袋往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队伍里钻的。其后台湾杨家骆将此文编入《中国学术类编》(鼎文书局)内的《中国中古文学史等七书》,罗联添编入《中国文学史论文精选》(学海出版社)、《中国文学史论文选集续编》(学生书局),改革开放后见到不少台湾朋友,好些人都一见如故,就因读了这篇文章。
《中国文学批评小史》的效益也不差。初版八千多册,几个月就卖完了。以后不少人来函索取,但已无货供应。 1986年参加汕头大学举办的韩愈国际学术会议,遇到新加坡国立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杨松年先生,承告已将此书列为主要参考书。 1993年韩国学者多人前来南京大学访问,汉城大学的李炳汉先生告知,他曾用此书作教材,其他几所大学的教师也先后告知,他们曾用或至今仍在使用此书作教材。而在前年,韩国全弘哲等三位先生又将此书译成韩文,已由该国理论与实践出版社出版。日本奈良女子大学横山弘教授以此作教材,指导学生译为日语,且加注释,最后由其审订,公开出版。鹿儿岛大学高津孝副教授也已将此书译为日文,正谋求出版。
此书曾被台湾崧高书社盗版私印,韩国某出版社又据此私印。为了满足社会上的需要,避免以讹传讹,我作了一些必要的修订,分别于1994年与 1996年由台湾的丽文文化公司和沈阳的辽宁古籍出版社再版。
此书为什么具有这么好的效益?分析起来似有一些问题可供他人参考。
首先是个定位的问题。不论做什么事,总要先考虑对象,写一本书,也应考虑对象是谁。文学批评史的读者对象较窄,连本国一些大学里的中文系都未必开此课,更不要说是中小学或其他单位了。它的读者只能是大学生和一些中国古代文学爱好者,以及部分文学理论研究者。但目下学习中文的学生各种课程负担很重,不可能抽出时间来读分量很大的著作。对此我还有另一种体会。年轻时读书,总想找一本纤悉无遗的大书来看,依仗记忆力还好,可毕其功于一役。事后总结,往往效果不佳,读后似懂非懂,记不下多少东西。后来明白,学习确实应该循序渐进,先把这一学科的基本问题弄懂记住,然后再求提高。贪多务得,往往欲速则不达。
目下有关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著作已有一二十种之多,篇幅一般都很大,写大书固有难处,但也有容易的地方。篇幅小的批评史,至今为数很少,也可见其难处。我的《小史》定位在“小”上,确是不够大气,但我追求的是“少而精”,或许正是在“小”上适合了读者需要。有的朋友问我是否还有计划扩展成大书,我可不想动,即使这次略作修订,也不破坏原有格局。
对象既明,就得考虑他们学习时会遇到哪些困难。批评史中有许多术语,现在的人很难把握,这得想办法解决。例如《古诗源》《唐诗别裁》《清诗别裁》的编者沈德潜属格调派,这一名词怎样理解,李梦阳《潜虬山人记》中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又《驳何氏论文书》曰:“高古者格,宛亮者调。”说明沈氏所追求的艺术境界,以及他所继承的文学传统与七子有关。又如姚鼐在《古文辞类纂》的“序目”中提出:“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我解释道:神当指精神,理当指义理,气当指气势,味当指韵味,格当指体式,律当指法度,声当指音调,色当指辞藻;并引谢应芝《蒙泉子》曰:“文以理为主,神以运之,气以充之,酝酿以取味,抑扬以取韵,声贵能沉能飞,色淡而不黯,丽而不耀。”这样就可让读者自行研索,求得正解。我不太喜欢多用理论界常用的术语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名词去解释,因为中西文化背景不同,有时嫌不贴切。
有些风格方面的问题,更是抽象,难以把握,我就试用作品去印证。例如江西诗派中三祖之一的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提出“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不熟悉古代诗文作品的人,就很难理解,我就酌举一些诗句作为例证加以说明。杜甫《即事》:“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是谓“拙”;陈师道《示三子》:“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是谓“朴”;薛能《自讽》:“千题万咏过三旬,忘食贪魔作瘦人”,是谓“粗”;孟郊《秋怀》:“商叶堕干雨,秋衣卧单云”,是谓“僻”。江西诗派刻意寻求的就是这类诗句,读者自可玩味得之。
在历史书中,我很喜欢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范老国学基础深厚,文笔省净,而又见解高,看问题一针见血。评论古人,说好说坏,态度鲜明,不迎合世俗之见。我在写作《小史》时,颇欲效其笔法,只是限于水平,而又受到其时极左思潮的影响,有的地方批评古人过严,例如对江西诗派与黄庭坚的评价就有片面之处。这次修改,适当地做了些纠偏的工作。
文学批评史是建立在历史、文学史、文学理论等多种学科之上的一门科学。由于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兼作家与理论家于一身,专业的文学理论家很少,纯理论的著作也不多,因此批评史上的思潮起伏,流派纷争,都应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结合文学史而进行阐发,这样或许更切合中国的实际,写起来也有血有肉些。当时感到中国的历史那么长,要想理清文论的历史发展线索,如何下手,很费斟酌。记得曾经拟过几个题目,对每一个时期文坛上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剖析,或许能够执简御繁,先把古代文论发展史上的几个重要阶段的轮廓勾勒出来。我为先秦拟的题目为“儒道两家对文论的影响”,两汉拟的题目是“王充与两汉文风”,魏晋南北朝拟的题目是“梁代文论三派述要”,唐代拟的题目是“元和文坛的新风貌”,宋代拟的题目是“北宋文坛上的派系与理论之争”,明代拟的题目是“王学左派影响下的文坛演变”,清代拟的题目是“新旧交替过程中的王国维”。后因“文革”陡起,这项计划无法实现,写好的一些稿子,只发表了一篇《梁代文论三派述要》,“文革”之后又发表了《王充与两汉文风》《北宋文坛上的派系与理论之争》二文。《元和文坛的新风貌》一文,还是为了筹备唐代文学国际会议而重新写作的。
由此可见,我在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时,重点放在考察文学流派的递嬗兴替上。我很注意产生各种理论的时代思潮,分析理论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把这放在文学史与大文化的背景下考察。论述的内容,不光限于传统的诗文,明代之后,着重介绍小说、戏曲理论方面的成就,还有一章专门介绍有关民歌的理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关批评史的基本知识,似乎无所遗漏。
上面拟的题目,摊子仍然铺得太大,无法在短期内完成。于是我又把魏晋南北朝和明代的文论列为研究的重点。前者上继先秦,下开唐宋;后者则对近代文学起到滥觞的作用。若能研究好这两个时期的文论,那么对于其他时期的文论也就融会贯通了。这种看法,我至今仍然坚持。
由于其时运动不断,任务多变,涉猎此途的时间过短,因而好多计划无法完成,只对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论下了一些功夫,线索理的比较清楚,因而还能在《小史》中列出几张表格加以表示。
我年幼时多病,高中、大学阶段长期生肺病,因而体质很差。这时毕竟年轻,读书还算用功,在这四五年内干的事确实不少。当时学生学习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热情很高,而又苦于难以入门,缺乏合适的辅导读物。刚巧我在 1963年时有一个学期轮空无课,我就利用这段时期,每天上午到南京图书馆去看书。这样坚持了半年,也就编成了一本《中国历代文学理论批评专著篇目索引》。
我对各种著作的版本初步摸了一下,挑选一种常见而又可靠的列于首位,让学生易于借阅。例如欧阳修的《欧阳文忠公集》,有《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国学基本丛书》、世界书局刊行等诸本,我把《四部丛刊》本列于首位,从中选出《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卷二)等诗文共十九篇,并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梅圣俞诗集序》《送徐无党南归序》《答吴充秀才书》《答祖择之书》等文之前加圈,表示这些文章尤为重要。我还在《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下提示程千帆、缪琨《宋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有注,《梅圣俞诗集序》下提示王水照《宋代散文选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文学教研室《历史文选》(中国青年出版社)有注,《送徐无党南归序》下提示黄公渚《欧阳永叔文》(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有注,《答吴充秀才书》下提示王焕镳《中国文学批评论文集》(正中书局)有注。最后我又加按语曰:“欧阳氏诗话后来通称《六一诗话》,单行者有《历代诗话》本、《丛书集成》本等多种,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郑文的校点本,最便阅读。”其他著作的介绍也大体如此。
这份教学辅导材料,当然谈不上有多高的学术水平,但颇适合学生自学需要,因而也有它的价值。而我通过这番踏实地阅读原作,就对批评史的内容了解得具体多了。这对我后来写作《小史》无疑有很大的好处。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的研究重点转移,古代文论方面的研究不得不暂时放下,只是迫于形势,有时也不得不重弹旧调。例如1984年时复旦大学举办《文心雕龙》国际会议,我应邀参加。会议规格很高,与会者很多是中、日两国与香港地区负有盛名的《文心雕龙》专家,我则过去从未写过有关《文心雕龙》的文章,这次滥竽充数,可也不能太辜负邀请者的盛情,于是我在旧稿的基础上,写了一篇将近两万字的论文《刘勰的主要研究方法——“折衷”说述评》。罗宗强教授于1991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主办的“国学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会议上还特别提到此文,作为研究刘勰理论特点分析深入的范文而推举。我想此文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那也就是从刘勰《文心雕龙》的文本出发,而不去学过去与目下理论界常见的工作方法:介绍一些苏联的或西方的文艺理论来指引,然后征引《文心雕龙》中的文句为例证,从而构成一些与现代理论切近的论文。我的研究,一般都是在大量原始材料的基础上进行概括和提炼,《小史》的写作似有不同,实则同样体现出我的个人特点,即以大量的文献资料为基础,然后进行理论阐发。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199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