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诗论和江西诗派的形成
苏轼门下诗人很多,其中以黄庭坚对后代的影响为最大。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一号涪翁,江西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曾追随苏轼反对新法,因而遭到贬谪,闹得意志消沉,接受了佛家消极避世的思想,从政治斗争中退缩了下来,专在诗文上下功夫。因为他在诗歌的形式技巧(例如韵律的安排等)上也有不少创造,大量写作所谓“拗体”诗,赢得了很大的声名,因而当时的品评者即以苏、黄并称。
苏轼重视创新,《诗颂》曰:“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周紫芝《竹坡诗话》引)因此他的创作直抒胸臆,信笔直书。黄庭坚也注意创新,而“悟抉章摘句为难,要当于古人不到处留意,乃能声出众上”(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引《西清诗话》),却是走着生僻的小路,追求出奇制胜,以人巧胜天工。这种方向,容易把人带向形式主义的歧路。
黄庭坚主张“在古人不到处留意”,结果却受到了古人的无形束缚。首先就得注意古人的文章有哪些题材还不曾写过,有哪些材料还可补充。这样势必把钻研古籍视为成功的捷径。他在《答洪驹父书》中说:
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杜甫叙述创作经验时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他在诗歌上所以能够取得巨大的成就,还在于经历了社会的变乱,广泛地接触了现实。黄庭坚以读书为创作成败的关键,“以学问为诗”,却把创作活动导入狭隘的境地。这类诗人填塞典故,连缀奇字,迎合某些上层文士的趣味。这样的创作,内容必然贫乏,成就必然受到局限。
如何利用古人的材料,花样翻新,黄庭坚还提出了两项具体的主张。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惠洪《冷斋夜话》卷一)
所谓“换骨”,就是不改变原来的诗意,另用其他语句来表达;所谓“夺胎”,则是依仿前人诗意而改作之。换句话说,“换骨法”注意在文辞上加工改写,“夺胎法”注意在文义上引申发展。黄庭坚认为人的才能有限,不可能广泛地反映外界事物,因此只能追随于若干有成就的作家之后,跟着他们向已被证明为走得通的平坦大道上走去。黄庭坚的本意是在利用或借鉴优秀的文学遗产,推陈出新,构成新的意境和句式。他本人精于此道,取得了不少成绩,但学之者众,不免泥沙俱下,才力低下者,也就难免蹈袭之弊了。金代王若虚批判道:“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诗话》卷下)语虽尖刻,却也不能不认为他说出了部分事实。
应该说明,点窜前人语句而成诗,也是古人常用的手法,并不是从黄庭坚开始的。例如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中有句云“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杜甫《宿江边阁》诗中有句作“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仇兆鳌《杜诗详注》曰:“何仲言诗尚在实处摹景。此用前人成句,只转换一二字间,便觉点睛欲飞。”但宋代之前的人于此只是偶尔为之,并不以此见长,黄庭坚却把这种手法总结成理论,作为写诗的诀窍,告诫后人,这就是一种容易滋生弊病的理论了。
黄庭坚也提到了关于诗文内容的问题。他曾再三嘱咐后辈要留心经术,并在《与王观复书》中提出学习“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的主张。这是因为杜、韩两人自此之后关心现实的倾向有所减弱,更多地注意形式技巧的缘故。黄庭坚专挑两人后期的作品供人学习,正好表明他的喜好和倾向。
这是一种消极避世者的诗论,但他适合一般兼具学者与文士双重身份的封建文人的脾胃,因而直到晚清之时,遵照它的原则而写作的人代代弗绝,而在南宋之时影响尤为广大。那时国势很弱,内忧外患,连绵不断。文人之中,只有个别人物还有一些蓬勃的气概,一般文人却都显得柔弱萎靡。他们不敢正视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对人生缺少真切的感受,但却还要吟诗作文,这就只能钻研技巧,从古人的作品中去寻找生活。因为他们的创作源泉枯竭,只能在书本与技巧上下工夫,黄庭坚的学说既有理论又有具体方法,最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因而根据这些原则写作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个流派。
南宋初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并刻《江西宗派诗集》一百一十五卷,列陈师道以下凡二十五人(其后几家记载人数不一,有的多到二十七人),于是文坛上正式出现了江西诗派这一名称。似乎这是一个地方性的诗歌流派,其实不然,例如陈师道为彭城(今江苏徐州)人,韩驹为蜀仙井监(今四川仁寿)人,都不是江西人,因此杨万里在《江西宗派诗序》中指出它的组成是“以味不以形也”,也就是说这些人物是因诗歌风格一致而被视为同一流派的。其后元代的方回在《瀛奎律髓》这部诗歌选集中更提出了所谓“一祖三宗”之说。卷二十六“变体”类中云:“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馀可预配飨者有数焉。”这里遥推杜甫为“祖”,而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宗”;实则陈与义的诗风与此流派不同,杜甫的气派和生活道路更与这些诗人不同,江西诗派的后辈所以虚尊之为祖宗,除了在形式技巧方面个别地方确是有所继承这一原因之外,主要目的可能还是在于抬高这一流派的地位。陈师道则对作品风格提出了具体要求,他说“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后山诗话》) (1) 由此可见江西诗派中人自鸣孤高的心理和对形式技巧问题的注意。
其后江西诗派的某些作家在理论上还曾作过一些补充。曾季貍《艇斋诗话》曰:“后山〔陈师道〕论诗说‘换骨’,东湖〔徐俯〕论诗说‘中的’,东莱〔吕本中〕论诗说‘活法’,子苍〔韩驹〕论诗说‘饱参’,入处虽不同,然其实皆一关捩〔关键〕,要知非悟入不可。”徐俯“中的”之说未详。陈师道的“换骨”说见《次韵答秦少章》诗,中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说明关键在一“时”字。学习的功夫既深,一旦变化,便能形成自己的风格,是谓“换骨”。韩驹“饱参”说的原理与此相似,《赠赵伯鱼》诗曰:“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这种玄虚的论调,深受佛教禅宗的影响,实际上只是说明不应死守一家一派,应该多方面地学习,一旦得到启发之后,则可深知写作诗歌的诀窍,写作之时自能挥洒自如。这些地方说明江西诗派的作家也有建立个人独特风格的要求,但他们却以学习前人作品为成功的关键,因而拘守家法的人始终不能摆脱“以学问为诗”的错误见识。吕本中在《童蒙训》中也提倡“悟入”,而又强调“悟入必自功夫中来”,也就是说“饱参”之后始能“悟入”。他的所谓“活法”之说则见于《夏均父集序》,中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如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引)。看来此说似曾受过苏轼学说的影响,但二者的精神却已有很大的不同。苏轼的理论重点在创造,吕本中则着重在“不背于规矩”;前者超越于个别字句而自“出新意”,后者追求技巧而胶着于个别文字。吕本中在《童蒙训》中论“响”字等问题,认为不但七言诗中第五字要响,五言诗中第三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可见江西诗派中人即使在讨论活法之时仍然着眼在个别的字上,这就不免时而死于句下了。
“活法”当然是与“死法”相对而言的。俞成《萤雪丛说》卷一中有一段话,就个别字句解释死活二法,可以参考。他以为“若胶古人之陈迹而不能点化其句语,此乃谓之死法;死法专祖蹈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胎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可见所谓活法,只是能点化“古人陈迹”中的句语就是了。这类诗人还是恪守“夺胎换骨”等基本原则,自以为能变化创新,实则何尝超出“规矩”之外,只是用了一种灵活的“蹈袭”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