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创作论
刘勰反对辞藻浓艳,但重视形式华美;他反对雕琢堆砌,但重视写作技巧。他的理论毕竟带有南朝文人的共同特点,只是在此基础之上要求自然,反对过趋极端罢了。
在他看来,写好文章自有方法,“才之能通,必资晓术”(《总术》)。掌握方法的人,犹如棋手进退自有道理;不懂方法的人,犹如赌徒输赢全凭侥幸。
为做好创作前的准备,刘勰提出了三准说。
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镕裁》)
这项方法是:(一) 根据文情选择适当的文体;(二) 酌取与内容有关的材料;(三) 提炼词句而列出写作重点。这些工作完成以后,正式动笔,因为在文体和材料的采择上作了精心的研究,层次安排上有了总的考虑,表达之时必然左右逢源,条理井然。
一篇文章,应该含有哪些因素,它们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附会》)
他用人的身体作比喻,将情志即思想感情比作灵魂,也就把内容放在首要的地位,但他把事义、辞采、宫商也突出地作为形式的重要部分,则又是南朝文人的一般见解了。
刘勰对这些形式要素都有专门的研究,也曾提出过一些宝贵的意见,例如《事类》篇中说:“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声律》篇中说:“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丽辞》篇中说:“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迭用奇偶,节以杂佩。”这些论点都有反对当时文学过分追求形式的用意,贯彻了要求形式华美但不失“自然”的主张,说明他的认识与当时的人还有差别。
刘勰认为写作之时应该采用夸张的手法,它能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但须“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夸饰》),既有节制又不违反情理。这里他仍以经书中运用夸饰的例子作为标准,因而在具体分析其他各家的作品时还有许多不恰当的评论,但却不像王充那样忽视文学的特点,一味排斥,在理论研究中有了进步。
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刘勰思想方法上的特点。他在讨论创作上的某个具体问题时,总是详细分析在这个问题上所发生的两种不同倾向,然后取长补短,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提出一种“折衷”方案。《总术》篇中论及不同类型的作家写作上的特点时,也取两两相对进行比较的方法,说是“精者要约,匮者亦尠;博者该赡,芜者亦繁;辩者昭晰,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诡者亦曲。” (3) 说明他对精博、辩奥这两对不同类型的文人无所轩轾,只是提醒人们避免与此类似的尠繁、露曲两对弊病。《镕裁》篇说:“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则对“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这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也持无所轩轾的态度。但魏晋南北朝的文风,自陆机“缀辞尤繁”之后,这方面的弊端已经成了创作上的主要祸害,因此《镕裁》篇在结束正文时又说:“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批判锋芒侧注于当代文学中的繁滥之作。由此可见,刘勰的“折衷”态度并非一味调和,而是自有其主见和宗旨,它与现代哲学术语中的“折衷主义”一词是根本不同的。
文章怎样写得精练?如何用少量的笔墨去反映外界纷纭复杂的事物?刘勰是把表达问题放在形象思维的过程中统一起来考虑的。《物色》篇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说明作家必须遴选最有表现力的词汇,对事物富有本质特性的现象作集中的刻画。这不但是对抒情诗的要求,而且也是对一切文体写作上的要求。《总术·赞》曰“乘一总万,举要治繁”,就寓有这层意思。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写作方法上的典型化理论吧。
刘勰在创作问题上的论述很多,由于他的结论很多地方是从骈文写作中总结出来的,因而有些具体的经验不大可能直接加以运用,但是其中一些基本原则的阐述,接触到了写作上的一般规律,对汉语的特点也有科学的分析,它对后代仍能起到参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