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总结创作经验的文章《文赋》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今江苏苏州地区)人。吴亡仕晋,曾官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后事成都王司马颖,在八王之乱中兵败而为颖所杀。
陆机是西晋最负盛名的文人,太康文学的代表。自司马氏夺取政权后,政局动荡不已,文士常遭杀害,由是注重经世的儒学衰落,玄学崛兴,文学趋向注重形式。陆机的《文赋》,就是在西晋文人重视技巧的情况下产生的。
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在赋序中有说明。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以〕曲尽其妙。
如何写好文章,方法千变万化,其间利弊得失,可以通过总结前人的经验和自己的经验,有所了解。困难之处在于“意不称物”,即文意不能很好地反映外界事物;“文不逮意”,即文辞不能完美地表达文意;所以他要写作这篇文章,希望有助于解决行文“能”事。
陆机首先论述了作文的动机问题,介绍了以下几个方面:“颐情志于典坟”〔传说古代有《三坟》《五典》之书,这里泛指典籍〕,“游文章之林府”,即从古代的文献和作品中得到启发,这自然是传统的见解;“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则带有个人炫耀家世的用意,他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都是东吴名将,先辈的业绩也激励着世族文士的写作要求;“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强调感物起兴,则是接受了前代的理论成果。《乐记》中说:“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这种美学观点,曾在后代文艺领域中引起巨大的反响。陆机对此作了具体的申述。魏晋南北朝人一般都很重视自然景物的变化和文思的关系。
陆机详细地讨论了构思问题。他从创作过程的第一步——想象谈起: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连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作家惨淡经营之时,想象活动正在紧张地展开。在陆机的笔下,这种思维现象过于神妙,它迅疾飘忽,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而在文思涌现之时,所要表达的感情越来越明确了,所要反映的事物越来越清晰了。这里陆机对想象活动中塑造形象的问题作了描述。因为作家的构思过程中一直浮现着具体的形象,因此这种理论已经掌握到了形象思维问题的本质特征。
大约总是由于魏晋文人注意描写自然景物的缘故吧,《文赋》中曾一再提到形象问题。下面一段文字说得尤为明确:“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遁员〔圆〕,期穷形而尽相。”它的直接影响表现在推动了咏物诗和山水诗的发展。这里还未触及文学作品中更为重要的人物形象问题,但在探讨文学特征的过程中却也跨出了一大步。
再从表达来说,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不管怎样,陆机认为应以内容为主,文辞为辅。以树木为喻,亦即“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有的文章,“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而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也就不能算是美文。陆机对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的理解是正确的,所批判的现象也是应该注意避免的,但他自己的作品却在一定程度上患有此病,这只能说是时代的局限了。
接着他还论述了文学作品的写作特点问题。这与作家的个性和作品的体裁有关。
……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
和曹丕的学说比较,陆机的理论已有新的发展,他不但把诗、赋提升到各种文体的前列,而且作了更为细致的论述。内中诗、赋两种文体的说明,对南朝文学的发展起了指导性的作用。诗的写作应该“缘情”〔修饰感情〕“绮靡”〔华美〕,赋的写作应该“体物”〔刻画事物〕“浏亮”〔清明〕,当是总结了五言诗和小赋的艺术特点,而又给这两种文体明确地规定了具体要求。在这之前理论家们大都信奉“诗言志”说,陆机扬弃了这种儒家正统诗论,突出诗歌中的感情要素,更为符合抒情诗的艺术要求;而且强调诗歌语言华美,也符合文学形式的特点。只是建安之后的文人以诗歌为抒发个人情感的工具,文学正趋向于追求形式华靡,太康之后此风越演越烈,陆机的理论正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评《文赋》曰:“‘绮靡’重六朝之弊,‘浏亮’非两汉之体。”说明陆机总结赋的特点时并非针对两汉大赋而言,而论述诗的特点时却又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流弊。下面一段文字对南朝文风的形成关系尤其巨大。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而不鲜。
由于“尚巧”,南朝文学大都不很自然;由于“尚妍”,南朝文学一般趋于浮艳。“音声迭代”之说,则对声律论的创立有所启示。陆机对我国语言文字的音乐性和声调规律已经有所感受。
陆机用了很多笔墨,讨论写作的具体方法,中如突出警句等项,如能适当对待,则有助作文;如果一味追求,则又会产生弊端。他提出“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强调独创,并反复申述,只是他的作品以模拟著称,这也是理论与实践脱节的地方。
综上所述,可知陆机对文学技巧的论述虽有某些不足之处,但也有很多可供参考的地方。他能了解到写作上的灵活多样,并不把这说得很死,“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只是他在这些地方却又发挥了庄子的学说,过分夸大了写作经验中的精妙之处,“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是盖轮扁所不得言,亦非华说之所能精”,则是又让本可言说的写作问题带上了神秘的色彩。
陆机思想上的迷惑可能跟他“未识夫〔文思〕开塞之所由”等问题有关。“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在现代文学理论中,这也就是灵感的问题了。每当文思来时,“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而当文思去时,“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似乎作者本人也无法控制。“是故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实则灵感问题虽似神秘,也与平时的努力与修养有关。“多悔”的文章,必定是由于自己在某些方面准备不足;“寡尤”的文章,则在平时定然已经准备了诞生的条件。陆机未能正确解决这项问题,就有可能把创作经验中的灵感问题引入不可知论;不过他能坦白承认自己不清楚的地方,态度还是诚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