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戒的《岁寒堂诗话》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的诗歌传统的国家。每一个时代的诗歌,都有它不同的风貌;每一个有成就的诗人,都有他独特的风格。而一代诗风的形成,又常是由这个时代的伟大诗人的独特风格所开创而形成的。例如李白和杜甫的作品奠定了盛唐诗歌的基础,又给中、晚唐诗人以巨大的影响,但他们的风格,与前相较有着较多的不同,因而常是得不到同时人的认可。唐代前期出现的几部诗歌选集,殷璠的《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芮挺章的《国秀集》和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都不选李、杜诗,可以看到开创新风气的困难。宋代诗歌的发展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苏轼、黄庭坚走的是诗歌散文化的路子,经过他们的努力,宋诗才形成了一代风貌。这是古典诗歌上的一次大发展。比起唐诗来,宋诗的议论多了,更注意写作技巧了,这又是苏、黄经常受到指责的地方。张戒也表示反对,他在《岁寒堂诗话》中说:
“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
这里应该指出的是:他对苏、黄的诗持分析的态度,认为他们既有所长,也有所短。自宋代起,批判江西诗派的人很多,但也有一些人把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分开,区别对待。例如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中就说:“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张戒的见解也有类于此,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沾染了“苏、黄习气”的人。
做诗当然不能卖弄学问。填塞典故,高谈哲理,无视文学的特点,也就破坏了诗歌创作。但以议论为诗,却未必就是弊病,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也是以议论为诗,但因所论以情出之,作品之中仍然充满着丰富的韵味,因而自古至今一直被视为佳作。可见问题不在诗歌中有没有议论,而是时时不要忘记文学的特点。以文为诗,可以更自由地表达内容,扩展诗境,这也不能算是什么歧路。从历史发展的观点来看,由唐诗演变成散文成分较多的宋诗,或许正是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必由之路。因此,宋人对苏、黄的批判,固然有其合理之处,但也需要具体分析,特别是对苏轼的批判,更应该持郑重对待的态度。但一种诗风形成之后,鱼龙混杂,往往把它内部存在的问题发展到极端,则又是亟应加以纠正的了。张戒反对苏、黄诗的流弊,总结创作上的历史经验,要求继承儒家倡始的诗歌传统。这样做,实际上是企图借重儒家诗论纠正当代的文风。
张戒指出:“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一些“情真”“味长”“气胜”的作品,“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这里是用“诗言志”说反对苏、黄的偏重形式技巧。
张戒标举“思无邪”说,反对一切“落邪思”的诗歌,而他给“邪思”下的定义,却又显得特别。例如他说:“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这就让人难于领会了,或者黄诗颇多修饰,恶之者嫌其做作,嗜之者以为有异味,因而引起张戒的反感,认为这类诗歌足以勾引他人走上邪路。
张戒提出了“主文而谲谏”的原则,要求诗歌中有“含蓄”的情趣,这自然是传统的主张。元、白的诗却是“词意浅露,略无馀蕴”,“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苏端明子瞻〔苏轼曾为端明殿学士〕喜之,良有由然”。说明苏诗轩豁浅露,和白诗同病。
张戒认为学习前代诗人的作品,“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必须取法乎上,研究这些诗人所以成功的历史原因,看他继承了前代的哪些东西,推本穷源,才有可能超过这些可供学习的诗人。他最推崇杜诗,“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学者须以次参究,盈科而后进,可也”。这种见解,从文学发展的前后继承关系来说,有其合理之处;但诗人的成功并不单是决定于继承了前代的哪些遗产,因而这种意见又有其片面的地方。
张戒生活于南宋初年,其时苏、黄诗的流弊还在发展之中,而他在《岁寒堂诗话》中痛下针砭,可以说是得风气之先。这对后来反对苏、黄的一些诗论都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