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项重要的文学主张
王充对当代文人作了等级区分。《超奇篇》说:“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能精思著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故儒生过俗人,通人胜儒生,文人逾通人,鸿儒超文人。”汉代特别看重经学,儒生通一经者就可入仕,因而这条途径向来为人所重视。王充却认为儒生只知背诵前人成说,犹如鹦鹉学舌,而不能“成牍治一说”,缺乏解决实际事务的能力,因此对它表示极大的蔑视。《佚文篇》中还说:“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古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也就把经生的无能和鸿儒之所以可贵作了具体的说明。反对经学思想的统治,这在当时很有战斗意义。
王充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带有很大的独创性,因而引起了时人的惊诧。他们问道:“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王充驳斥道:
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辨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自纪篇》)
他提出:作家要有显著的创作个性,反对人云亦云,傍人门户。他还认识到,时代是在发展着的,因而文学所要解决的实际事务也有不同。当时的儒生就是不懂这种道理,死抱住几部经典不放,结果成了既不知今又不知古的“盲瞽”或“陆沉”。
王充进而对弥漫于汉代社会的是古非今之风作了批判。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案书篇》)
他在《齐世篇》中还对这种风气的成因作过解释,“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这种说明显得很肤浅,因为是古非今风气的形成,与统治者的倡导儒学有关,它是一个社会问题,不能用人的心理现象作解释。
有些复古主义者还强调文章应该写得很深。他们认为圣贤才大,故而经典内容“鸿重优雅”,读之难晓;与此相反,他们认为王充才力浅薄,故而不能写作深奥的文字。王充的答复涉及了好几方面的问题。他首先从文字与语言的关系谈起,进而指出辞赋创作中的艰深之弊。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自纪篇》)
其次他对经艺文字之所以难懂作了解释,“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指出其中有古今语言变化、各地方言不同等原因,这些解释符合实际情况。
王充既重视内容,也重视形式,对此曾有分析:
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超奇篇》)
但风行于汉代的辞赋创作却并不如此。例如司马相如和扬雄的作品,“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辨然否之实,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定贤篇》)。这类作品大约也就是缺乏“实诚”而徒具“荣叶皮壳”的东西了。《谴告篇》中还提到司马相如献《大人赋》和扬雄上《甘泉颂》,结果“两帝惑而不悟”,说明辞赋作品常因外内表里不相副称而收不到良好的效果。
王充非常重视作品的教育意义。他在《佚文篇》中说:“夫文人文章,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他在《自纪篇》中还说:“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这里说的不单是文艺作品的问题,但也表现出他积极要求文艺作品干预现实生活的观点。
《论衡》的主旨是“疾虚妄,归实诚”,大约他的反对辞赋目的也在贯彻这种精神。只是他对文学艺术的特点认识不足,一般地从思想家的角度考虑问题,结果对许多复杂的文学现象作了不正确的解释,例如他把一些神话传说也归为“虚妄”,像《淮南子》中记载的共工怒触不周山、羿射九日等故事,他也认为“浮妄虚伪,没夺正是”(《对作篇》)。这就把神话和迷信混为一谈了。他还把文章中的夸张手法也归为“虚妄”,例如传说楚国的养由基能百发百中地射中杨叶,荆轲以匕首掷秦王中铜柱入尺,他都认为不合事实,在《儒增篇》中反复争辩。这些地方虽也表现出了唯物主义哲学家求实的科学态度,但却显得过于胶柱鼓瑟了。
总之,王充的文学思想具有很强的战斗性,但也有失之偏颇的地方。他不光考查了个别的几种文体,而且对文学上的许多重大问题都提出了宝贵的意见,闪耀着唯物主义思想家认识成果的光辉。但在论述某些有关文学特点的具体问题时,也有流于片面之处,这与他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学有关,例如他把司马迁的创作《史记》说成是“因成纪前,无胸中之造”,也是一个明显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