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评论》

二、 《红楼梦评论》

王国维早年所著的《屈子文学之精神》(1906)、《文学小言十七则》(1906)、《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1907)等文,吸收了西洋资产阶级学者的一些论点,用以探索中国的文学问题,但还未能形成自己的学术体系。他在1904年所作的《红楼梦评论》,用叔本华的学说解释《红楼梦》,实际上是曲解《红楼梦》的精神,为叔本华的学说作佐证。这种研究方法虽然牵强附会,但他阐发的论点,适应清末混乱的时局,投合某些对前途缺乏信心的士人的口味,发生过很大的影响。

叔本华是19世纪初期德国的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家。他继承了康德的学说,吸取了佛教哲学中一些虚无寂灭的论点,宣扬悲观厌世的人生观。王国维因性之所近,将它介绍过来。他首先提出问题道:“生活之本质何?”答案曰:“欲而已矣。”人的欲望又是很难满足的,如果不满足,就会感到痛苦,痛苦之后,却又感到厌倦,“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然而厌倦本身也就是一种痛苦,“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男女”“饮食”为人生基本之“欲”。物质方面的欲望容易满足,精神方面的欲望不容易满足,《红楼梦》就是这么一部表现男女情欲的“悲剧”作品。据叔本华说,悲剧还可分为三种,一是由恶人倾陷而成的,二是由命运摆弄的,三是“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界,逼之不得不如是”的。第三种悲剧尤为可贵,因为它证明了“人生最大之不幸”实为“人生之所固有故也”。照王国维看来,《红楼梦》中的故事正好证明了上述第三种悲剧的原理,故而他说:“《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这种解释,是对《红楼梦》中反映的内容的歪曲。曹雪芹以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的贾府,常见倾轧、淫乱和暴虐,王国维却认为书中只反映了“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可见他本来认为这种封建秩序是正常的,所可悲者,只是里面产生的悲剧难以克服罢了。王国维是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看着统治阶级的沦亡,而又想故作达观,但又无法掩饰内心的矛盾,于是归罪到人类社会的存在。这些地方表现出了王国维世界观中暗淡的一面。

王国维以“饮食男女”为人生最重要之“欲”,无异于把人类有目的的社会生活降低成动物的本能。如何克服这些“欲”所带来的痛苦呢?他说:“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这里贾宝玉又成了完美的榜样。王国维认为:《红楼梦》的价值,就在于描写了人生的痛苦与解脱的途径,它能使读者得到启发,“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而这也是一切文艺作品的目的。

文学作品为什么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呢?王国维续作论证,大意是说:实物之于人,有利害关系,容易引起欲望,产生痛苦;文学作品不同,“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能“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故而艺术之美优于自然之美。这里宣扬的是超功利的纯艺术观。

根据这样的原理,作家自然应该避免写作重大题材,以免引起读者的生活之欲,他们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形式上,这样才能使人超脱于利害的关系。为此王国维又说:“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也。就美之自身言之,则一切优美皆存于形式之对称、变化及调和。……凡属美之对象者,皆形式而非材质也。”(《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这样他又大力宣扬了形式主义的艺术观。

再进一步说,文学既无意义,也就无异于游戏,因此王国维又说:“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馀,于是发而为游戏。”(《文学小言》)这里他又介绍了西洋文学理论上的所谓游戏说。

以上这些理论,彼此还有矛盾之处,但它奠基在同一种思想基础之上,只是作了多方面的阐发罢了。在当时的中国,这些学说或许还显得新鲜,因为这些理论从未在中国古代文坛上出现过,处在半殖民地化的清代末年,还是有不少人盲目信从。但从另一角度来看,则又可以认为,它也起过一些启发思想、开拓眼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