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主张义理、考证、文章相济
姚鼐(1731—1815)字姬传。曾任四库全书纂修官。他继方苞、刘大櫆之后,崛起为桐城派的大师,一般认为他的成就超过方、刘,而在理论上也多所修正。著有《惜抱轩文集》二十卷,《惜抱轩诗集》二十卷,选有《古文辞类纂》四十八卷。
方苞倡导“义法”之说。尽管他也注意到了“法”随“义”转,但既强调“法”,则仍然不免着重在造句、修辞、谋篇等一般写作方法上。姚鼐认为这些地方还不能算是行文中的精微之处,《覆鲁絜非书》曰:“抑人之学文,其功夫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置取舍繁简廉肉不失法,吐辞雅驯,不芜而已。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所以他在《与陈硕士》书中又说:“望溪所得,在本朝诸贤为最深,而较之古人则浅。其阅《太史公书》,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处、远处、疏淡处及华丽非常处。止以义法论文,则得其一端而已。”
但他对“义法”之说虽有贬抑,而对“义法”中的精髓“义理”则极重视,认为它是文章中的首要因素,这又是和刘大櫆的意见有所差异的地方。
姚鼐生当乾隆、嘉庆之时,以考据为特色的汉学正风行朝野。清统治者仍把宋学的心性之道树为正宗,而以汉儒的经义作为辅助。汉学家每自负渊博,瞧不起空谈义理的宋学,桐城派把维护法定的正统思想作为首要任务,当然不肯放弃程朱理学的义理,但他们也要适应汉学兴起后的新局面,于是姚鼐提倡义理、考证、辞章三者并重之说,企图吸收汉学上的成就,为其古文创作服务,形成一种儒雅的学风。
段玉裁在《戴东原集序》中说:“……始玉裁闻先生之绪论矣,其言曰:有义理之学,有文章之学,有考核之学。义理者,文章、考核之源也。孰乎义理,而后能考核、能文章。玉裁窃以谓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这种意见反映了汉学家本身的演变。早期的汉学大师戴震还重视义理之学,到了他的学生段玉裁、王念孙等人,已经纯以考核为能事,不再重视义理、文章的重要作用了。姚鼐也能考证,曾想拜戴震为师,为戴氏所拒,然而他在这方面的意见,仍然受到了戴氏的影响。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述庵文钞序》)
姚鼐克服了刘大櫆忽视文章思想内容的不足之处,强调义理的重要意义,从理论建设的角度来说,体系更为完整。但他所追求的“义理”,正像《复汪进士辉祖书》中所说的,“明道义、维风俗以诏世者”,发挥的是陈腐的程朱理学。桐城派紧握不舍,把宋学作为指导思想,不能不影响他们创作上的成就。
但比较起来,桐城派的文学见解还是有胜过汉学家的地方。两派人物对文学的特点都缺乏明确的认识,都把学术论文和作为文学作品的散文混为一谈,只是桐城派古文讲求雅洁,还是注意到了散文的艺术特点。姚氏作考证时,常是把结论性的东西容纳在整篇文章中,不像汉学家那样动辄旁征博引,缺乏散文的情趣。例如姚鼐的著名作品《登泰山记》,就目之所见,首先介绍了春秋时齐国的长城,但并不掉书袋,而是把考订所得的结论娓娓道出,引起后文。假如让汉学家做这文章,就要引用《管子》《战国策》《史记》《水经注》《括地志》等典籍,喋喋不休地先考订一番,这样也就不能收到姚文的创作效果。因此他在《述庵文钞序》中说:“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说明他对正宗的宋学家和汉学家的文辞都有不满,因为他虽有宋学和汉学的修养,但毕竟是个文人。《与陈硕士》书中说:“以考证累其文,则是弊耳;以考证助文之境,正有佳处。”这比汉学家的论文就要高出一筹了。
文章以义理为主,文辞才不至于游荡无所归。而文章中所用的材料,所发挥的思想,都经过翔实的考证,贯彻着求实的精神,文章才不至于空疏。“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这样的文也就“有唐宋八大家之高韵逸气”。
一篇好的文章,里面应该含有哪些重要因素,刘大櫆列出了神气、音节、文字数项,姚鼐于此也有新的发展。他在所编《古文辞类纂》的“序目”中说: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
关于这八个字的含义,桐城后学姚永朴在《文学研究法》中作过解释,如曰:“神者,人功与天机相凑泊,其义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仍然抽象而难于捉摸。实际说来,神当指精神,理当指义理,气当指气魄或气势,味当指韵味,格当指体式,律当指法度,声当指音调,色当指辞藻。姚鼐在文之精处列入气势和韵味,文之粗处细分为格、律、声、色,对构成作品艺术性的一些重要因素更为注意;文章的精妙之处寓于可学可感的粗处,对文学中内容形式上许多重要因素之间的关系理解得更全面了。这里把“神”字置于首位,然而意之所属,可能仍在义理的“理”字上。谢应芝《蒙泉子》曰:“文以理为主,神以运之,气以充之,酝酿以取味,抑扬以取韵,声贵能沉能飞,色淡而不黯,丽而不耀。”(《会稽山斋全集》卷后)看来就是发挥了姚鼐的学说,切合桐城派的宗旨和要求。它说明八者之间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作者应该运用各方面的修养围绕着“理”写好“立言”的古文。
姚鼐还对文章的风格问题作了研究。前此如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已对风格问题作过细致的分析,但分类过细,不免趋于烦琐。刘勰《文心雕龙·镕裁》篇曰“刚柔以立本”,《定势》篇曰“势有刚柔”,姚鼐本于前人学说而又作了详细的阐述,提出所谓阴阳刚柔之说。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复鲁絜非书》)
下面他用许多譬喻作了说明。“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喷薄出之,“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空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这类作品以雄伟劲直胜。“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蕴藉出之,“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喓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这类作品以温深徐婉胜。这些风格与作者的个性又是一致的,所以“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阴阳刚柔并行不可偏废,只有阳刚之美,或只有阴柔之美,都有不足之处。虽然姚鼐更为推重阳刚之美,然而“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海愚诗钞序》),必须要用阴柔之美加以补救。作家应该认清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既“能避所短而不犯”,又“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这样就能形成个人完美的风格。
这种阴阳刚柔之分,一般人的口头上也是常说的,因为一切事物都包含着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易·系辞》中早就提出“一阴一阳之为道”,因此用来说明风格问题,既有传统的依据,又符合众人的习惯,还不失为虽很简单但尚扼要的概括。前人也曾运用两分法来研究风格问题,如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把诗品归为九种,而又总起来说:“其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但像李贺一类诗歌,既不能说是“优游不迫”,也很难说是“沉着痛快”,说明这种分法概括力不强,反而不如阴阳刚柔之说的更能适应文坛上的多种情况了。姚鼐本于“阴阳刚柔”之说而对作者提出的一些规诫,也是切实可行的。
自韩愈起,已有所谓道统之说。桐城派以古文正宗自命,又以宣扬儒家正统思想为责志,故而结合新的历史条件,依傍道统,进一步发展了所谓文统之说。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以六经、《语》、《孟》为古文之源,以《左》、《史》、八家、归〔有光〕、方〔苞〕、刘〔大櫆〕为文统,自己则以继承者自命,这里也可以看到他们与唐宋文派之间的继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