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派和临川派的争论
明代中叶以后,杂剧走下坡路,传奇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在这一过程中,各种流派之间又发生了争执。所谓重音律的“吴江派”和重文辞的“临川派”,由于文学思想上的差异以及对戏曲创作中这两个重要因素有不同的看法,发起了激烈的争论。
这两个流派是以地区命名的。实则汤显祖(字若士,号清远道人,1550—1617)并没有有意识地培植过什么流派,沈璟(字伯英,号宁庵,又号词隐,1553—1610)虽曾努力扩大影响,但吴江一地的其他戏曲家并不完全信从他的学说,因此这种命名只能算是习惯上的称呼。
沈璟一系的人都是曲律专家,沈璟就著有《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即《南曲全谱》〕。有人将沈璟的著作送给汤显祖看,汤答复道:“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摸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吕姜山》)他在考虑这项问题时,把保证内容的完美表达放在首要地位,一任才情的纵横,反对戏曲格律的束缚。
汤显祖作《牡丹亭》,实现了自己的主张,文辞很美,而不便歌唱的地方很多。沈璟等人径加窜改,引起了汤氏的严重不满。时人记载道:
临川之于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锋殊拙;临川尚趣,直是横行,组织之工,几与天孙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舌。吴江尝谓“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使协,是谓中之之巧。”曾为临川改易《还魂》〔即《牡丹亭》〕字句之不协者,吕吏部玉绳以致临川,临川不怿,覆书吏部曰:“彼恶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
沈璟重视曲律的意见,曾经发表在一组散套里面 (1) 。他引用何良俊的话说:“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时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嗓。说不得才长,越有才越当着意斟量。”矛头所指,显然是针对着汤显祖这一类人。
汤显祖的意见,除上文所引者外,还再见于《答孙俟居书》中。他说:“曲谱诸刻,其论良快。久玩之,要非人了者。庄子云:‘彼恶知礼意?’此亦安知曲意哉?……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再次强调曲意第一,批判了曲谱作者音律第一的观点。他在《与宜伶罗章二》书中还郑重嘱咐道:“《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指吕玉绳〕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人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
实际说来,这两派的意见是各有所偏的。我国戏曲向以歌剧的形式演出,音乐歌唱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但音律毕竟是为表达内容服务的。把音律放在首要的地位,忽视其传情达意的目的,也就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倾向,沈璟走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汤显祖重视曲意,把思想内容的表达放在首位,见解高出一筹。创作上要求突破格律拘谨的南曲曲律的限制,实际上反映了戏剧界的一种前进趋势,也就要求戏曲音乐随着创作实践和演出实践的进步而不断发展。但他的提法却不免过趋偏激,贬低音律的重要性,甚至声称能否歌唱也在所不问,则也难以为人接受。
联系当时的文学动态来看,汤显祖的这种思想和他写作《牡丹亭》的旨趣相同,也有冲决罗网的意义。汤显祖受王学左派的影响很深,曾与李贽有交往,与公安三袁有交情。他也是一个反对后七子的重要人物,曾经揭露过王世贞作品中的种种缺点,使王氏大为狼狈。因此他在思想领域中反对清规戒律的种种束缚,都是个性解放要求在不同方面的表现,也是明代后期资本主义因素在思想领域中的曲折反映。
但是正如其他一些浪漫主义作家一样,汤显祖的理论中也有许多偏颇的观点。他为反对道学家言性理,极端强调言情,并把男女之情说成可以起死回生,虽是在用幻想的手法表达进步思想,然而终究给人以玄妙的感觉。《耳伯麻姑游诗序》曰:“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其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所不许也。予常以此定文章之变,无解者。”这里所说的“情”,就是一种抽象的感情,似乎可以超越理智的支配。他行文时重“神”,则是强调不受理智控制的灵感。《合奇序》曰:“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也是一种浪漫主义者常用的论调。虽有打破陈规旧矩束缚的要求,然而从理论上说,总是沾染上了神秘的不可知论的色彩,读者应拨开迷雾,掌握其实质。
沈璟与汤显祖的矛盾,还表现在对文学语言的看法上。
汤显祖欣赏“丽词俊音”。像《牡丹亭》等作品,文采富艳,能够博得读者的喜好,然而不便于舞台演出。沈璟重视曲律,还说“鄙意僻好本色” (2) ,这在纠正骈绮派和文辞派的流弊方面也有一些积极的作用。
沈璟是一个热衷于维护封建秩序的人。他的著名作品《义侠记》,把梁山泊好汉武松改写成一个封建礼法的忠实信徒,吕天成在《义侠记序》中也说:“先生诸传奇命意皆主风〔讽〕世。”因此他的追求演出效果,目的还在更好地为封建政治服务;而且沈璟眼光不高,“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掤拽牵凑,自谓独得其宗,号称‘词隐’”(凌濛初《谭曲杂札》),文学成就是不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