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理说和宋诗派

三、 肌理说和宋诗派

前面已经提到翁方纲的“肌理说”。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顺天大兴(今北京市大兴区)人。他是一个博学的学者,著作很多,但在诗文方面可没有像王士禛、沈德潜、袁枚等人声名显赫;他所提倡的“肌理说”,也不像“神韵”“格调”“性灵”诸说倾动一时。然而按之实际,这一学说所起的影响却极为深远。后来兴起的宋诗运动,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国之初,都与翁方纲的理论有着内在的联系。

翁方纲的理论,承三家之后,是为反对神韵派的虚寂、格调派的空套、性灵派的滑脱而兴起的。所谓“肌理”,是指诗歌中的义理和文理,犹如人体充实的肌肤,密致丰腴。根据这种理论产生的作品,也就与前此各派的作风大不相同了。但翁方纲所理解的内容、形式方面的充实,主要指学识的笃实。他处在乾隆、嘉庆年间汉学兴起之时,自身就是一个著名的汉学家,因此力主吸收汉学家治学的作风入诗。《蛾术编序》曰“考订训诂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必须吸收汉学家的考订成果充实到诗歌的义理中去。《诗法论》说“穷形尽变”之法乃“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这是要求吸收前人写作上的经验充实诗歌文理方面的需要。肌理说的理论,从内容到形式,确是处处不忘以学为诗。尽管翁方纲也曾提出:“凡所以求古者,师其意也,师其意则其迹不必求肖之也。”(《格调论中》)但他如此重视以学为诗,创新之意也就很有限的了,诗中必然缺少个人的真情实感,所以袁枚在《仿元遗山论诗》诗中讥嘲他说:“天涯有客太痴,错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康熙之时,浙派诗人已有以学识代替才情的主张。朱彝尊说:“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楝亭诗序》)厉鹗说:“未有能诗而不读书……书,诗材也……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斧,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绿杉野屋集序》)这些意见,当然会给翁方纲以影响。这种以学为诗的主张,和江西诗派的理论相合,因此肌理派宗奉黄庭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崇尚宋诗的理论一经建立,因为它符合清统治者政治上的要求,与当时的学术空气也切合,因此成了后起的宋诗运动的先导。

道光、咸丰年间,有程恩泽、祁嶲藻、郑珍、何绍基等人出,掀起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宋诗运动。何绍基(字子贞,号蝯叟,1799—1873)在理论上多所阐发。他强调诗文要自成一家,关键在于培育真性情。《与汪菊士论诗》曰:“平日明理养气,于孝弟忠信大节,从日常起居及外间应务,平平实实,自家体贴得真性情。”这是要求遵循宋儒的修养功夫。他还主张多读书,《题冯鲁川小像册论诗》曰:“故诗文中不可无考据,却要从源头上悟会。”“于书理有贯通处,则气味在胸,握笔时方能流露。”这是要求像汉学家那样读书明理。因此,这一流派仍然重视以学为诗,而他们主张的学,又有调和汉、宋的特点。曾国藩也是这一时期的宋诗运动的参加者,他在写作古文时也是主张调和汉、宋的。

同治、光绪年间,陈三立、郑孝胥、沈曾植、陈衍等人掀起了清末最后一次宋诗运动。陈衍(字叔伊,号石遗,1856—1937)是这一流派的理论家,所著《石遗室诗话》达三十六卷,篇幅之巨古今所无。他以生当晚近之故,分析问题时,在科学性、逻辑性上时能超越前人,但其内容已是无甚精彩可言了。因为这一批人身处封建社会覆亡的前夕,想要挽回局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清廷沦亡以致逊位,而以遗老自居。于是他们回避现实,钻到古书堆里去,提倡“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陈衍《近代诗钞序》),写作所谓“同〔治〕光〔绪〕体”。他们赞美“生涩奥衍”和“清苍幽峭”的风格,还曾提出所谓“三元”之说,《石遗室诗话》卷一载其与沈曾植论诗之语曰:“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君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而他们意之所在,还是推尊下元之时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传统的旧体诗歌发展至此,已近穷途末路,于是在封建社会的这个最后发展阶段,抱残守缺的宋诗派,只能在凄清孤冷的气氛中趋于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