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对创作经验的阐述
欧阳修的学说,既有重道的一面,也有重文的一面。道学家继承和发展了前一部分的论点,苏轼继承和发展了后一部分的论点。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他是北宋最享有盛名的文人。政治思想比较保守,反对新法,但与旧党中人也有矛盾,一再遭到贬谪和排斥,到过很多地方,而任地方官时也曾采取过一些有利于民众的措施。他的世界观很复杂,一方面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一方面也受到了道家和佛家的影响,因此他的作品形式多样,内容复杂,但在很多方面却也超出了传统思想的束缚。特别是在文学思想方面,由于他对文学创作有着深切的体验,了解文学的特点,因而提出了与道学家截然不同的意见。
宋代的诗文革新运动继承了唐代古文运动的传统。苏轼极为推崇韩愈的文学成就。《韩文公庙碑》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他也努力写作古文,积极从事于韩愈所开创的事业,终于使宋代的诗文革新运动获得了稳固的成绩。
苏轼也常讨论有关“道”的问题。不过他所理解的“道”,并不限于儒家的一些教条。由于他受其他学派的影响,把《庄子》中提出的“佝偻承蜩”等事也视为得“道”,因而苏轼提到的“道”,一般具有事物的规律的意思。这从著名的《日喻》一文也可看出。瞎子生来不见日形,有人以铜盘为喻,有人以烛为喻,瞎子听到和铜盘一样能发声的钟,摸到了像烛一样的排箫,也就都误以为是日了。苏轼借此说明,人若不接触所要了解的具体对象,只凭旁人指点,实际上是无从了解的。像太阳这样具体的东西,人们尚难表达,那么抽象的“道”自然更是难以告人了。因此苏轼提出了“道可致〔自然获得〕而不可求”的论点。以游泳为例,南方多水,孩童从小就和它打交道,因此十五岁便能潜泳,经过不断的接触实践,也就自然地掌握到了水的规律。北方条件不同,人若从未见过大水,那他就是听到游泳好手的指点,可也无法懂得水性,“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潜水〕者也”。显然,在他看来若要了解文学的规律与义理,必须通过学习文学才能掌握。
这种学说之中含有合理的因素。他反对道学家之流一味推崇经典修养忽视文学特点的言论。作家只有通过不断的学习和创作,才能掌握文学的特殊规律。但是苏轼这种论点也有不足之处,它明显地受着《庄子》的影响。人们若要掌握客观事物的具体规律,应该亲自去接触它,但是前人得出的经验教训,有助于后人更深入地掌握情况。而且万事万物的“道”都是可以充分表达的,只要这“道”具有可靠的内容和普遍的意义,也就有助于后人提高认识,苏轼的意见似乎侧重个人的经验,忽视一般规律的指导,这对他诗文创作中多芜杂之病当有影响。
苏轼认为“道莫之求而自至”,应当也是受了道家学派有关顺乎自然的学说的影响。写作上的“自然”,即所谓“辞达”,他曾数次提到这种最高的创作境界。
孔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又曰:“词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词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答谢民师书》)
要想做到“辞达”,先要做到对写作对象“了然于心”,即求得彻底的了解;其后还要“了然于口与手”,即作充分的表达。由此可见他对技巧问题也是很重视的。《东坡题跋·自评文》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自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当然,要想达到这样挥洒自如的境地,必须具有很高的修养。苏轼所以能够达到这样高的成就,和他本人才气过人与努力学习有关;后代受此学说影响的人很多,却往往由于才力与学力的限制,剪裁失当,失之冗杂。
苏轼主张“随物赋形”,只是重视客观对象,要求写得形象生动的意思。他很反对刻板地描绘。《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作品要有概括力,要能摄取描写对象的精神,要有丰富的寓意,这种见解可以纠正他的学说可能产生的流弊。
在有关作家生活与知识等问题上,苏轼也有很多体会。他的父亲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中曾经提出过“风水相遭”之说。风流动于太空,水流动于河海,偶然相遇,形成千奇百怪的波纹。苏洵指出,这也不是水的文,也不是风的文,“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当然,这是一个譬喻,苏洵借以说明作家平时如有道与文的修养,那么他与外界事物接触之时,虽然出于无意或偶然,也可自然地产生好的作品。苏轼在《江河唱和集序》中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先是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然后介绍了自身的经历,“己亥之岁(1059),侍行适楚”时的一些体会,所谓“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他的弟弟苏辙也有相似的议论,说得尤为透彻,《上枢密韩太尉书》中介绍了孟子的养气说,又以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为事例,说明多方面提高修养的重要性。他体会到百氏之书“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必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这里包括游历名山大川、古今都城,并与当代文坛领袖欧阳修及其门弟子等人的交游。显然,苏氏兄弟已经能够突破单纯从书本中找创作源头的错误倾向,转而注意观察外界事物,注意积累生活知识,增加阅历,提高修养,这些都是突破前人与时人的一般见解的地方。但他们所理解的生活锻炼,限于了解民情风俗等方面,这是需要加以说明的。
苏轼注意到了对立的不同风格之间存在着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追求风格多样化的统一。《书黄子思诗集后》曰:“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馀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他最推崇的是陶潜等人的“枯澹”诗风,《评韩柳诗》曰:“所贵乎枯澹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这是基于司空图的理论作出的发展。说明作者写作某种风格的作品,不能局促一隅,而应注意不同风格的作品,多方汲取,融会贯通,自成一格。因为修养深了,技巧也老到了,创作上才能进入炉火纯青的境地。周紫芝《竹坡诗话》曰:“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这样的作品,内涵才能深厚,意味才能深长。
苏轼的创作和理论具有相当大的创造性。他曾指出吴道子绘画上的特点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表达了他对创作的要求。实际上这也正是他创作上的特点。这对后来江西诗派中人所谓“活法”等说也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