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派的支流与馀波

四、 桐城派的支流与馀波

在姚鼐提出的八个字中,理、格、律三者多袭方说,神、气、声三者多袭刘说,而神、气二者又远承归有光之说。归有光曾用五色笔圈点《史记》,每一种颜色表示一种义例,其中之一便是精神气魄。八字中之味、色二者则是姚氏的独创,这也是为了补弊救偏而提出的。

桐城古文的普遍缺点是贫薄。文理清顺,语言质朴,只是藻彩不足,使人有枯瘠之感。于是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十三类中特辟“辞赋类”,希望扩大散文写作的源头,吸收骈文写作的成果,使桐城古文在味、色方面丰富起来。

一些反对或不满桐城派古文的人,也常是从这个方面提出问题的。

李兆洛编《骈体文钞》三十一卷,就想与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分庭抗礼。但他并不排斥散文,而是主张奇、偶“相杂而选用”,综合散文、骈文的长处。阮元则援用六朝时的文笔之说,认为散文只是古之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不能称之为“文”。孔子曾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阮元据之立论,在《文韵说》中提出“凡为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而在《文言说》中更是具体说明文之特点在于“多用韵”和“多用偶”。这是公开要求以骈文为正宗,把散文逐出文苑。这种一偏的理论当然也是不可能实现的。阮元为江苏仪征人,因此这一流派曾被称为“仪征派”;又因这派人奉《文选》为宝典,故又被称之为“文选派”。新文化运动起来之后,文选派也极力反对白话文的写作,于是又被斥为“选学妖孽”。

桐城派自身也经历着演变。乾隆、嘉庆时出现了以恽敬为代表的阳湖派,这也是因为这一流派中的人大都出于阳湖(今江苏常州)地区的缘故。他们不满于桐城古文的贫瘠,追本穷源,认为方、刘、姚等几位宗师识见不高,影响到写作上的成就。恽敬《上曹俪笙侍郎书》谓方苞“旨近端而有时而歧,辞近醇而有时而窳”。《上举主笠帆先生书》谓刘大櫆“识卑且边幅未化”,《与章澧南》书谓刘“字句极洁而意不免芜近”,谓姚鼐“才短不敢放言高论”。后起的文人要想取得更大的成就,不能“有意于古文”,以文人自限,而是应该提高修养,扩大学习的面。《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说:“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经义散而文集益漓。”补救之方,则“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这就跟桐城派的见解有所不同了。阳湖派于不废唐宋古文的前提下,还主张吸收汉学成就,采纳骈文的笔法,与阮元等人的见解有相通处。总的说来,缘饰经术,纵横百家,是这一流派的特点,也是桐城古文的扩展。

到了咸丰、同治年间,又有所谓桐城中兴之说。曾国藩(1811—1872)利用他政治上的声势,大力提倡桐城古文,曾给处于后劲不继状态中的这一流派注入过一支强心剂。因为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后人有称围绕曾国藩而形成的这一流派为湘乡派的,借以区别于原来的桐城文派。

曾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中说:“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先谦在《续古文辞类纂序》中也说:“〔曾文正〕于惜抱遗书,笃好深思,虽謦欬不亲,而途迹并合。”但分析起来,所谓湘乡派的文论,对姚氏的“义理、考证、文章”三者已经都作了修改。

曾国藩在《复吴南屏》书中说:“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因为他看到了清政府的摇摇欲坠,觉得空谈义理已经不能充分适应变乱中的实际,故而想用直接为现实政权服务的内容充实进去。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已经提出“经济”是行文之宝,至是曾国藩便把它置于首要的地位,要求文人讲求经世济民之道,用直接为政治服务的“经济”来充实“义理”。《示直隶学子文》曰:“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该乎其中矣。”由于当时社会已经沦入半封建半殖民地阶段,而曾国藩又是洋务派的领袖,因此他的“经济”内容之中也包括洋务。其后曾门弟子吴汝纶继起为桐城派〔或湘乡派〕的首领,在《答严几道》书中,主张西学堂中学生仍然应该娴习《古文辞类纂》一书,这样中国学术就不会废坠,可见这一流派就是在迎合西化的情况下,仍然苦心孤诣企图维系桐城一脉。

曾国藩兼收并蓄地网罗人才,在学术上也主张调合汉学和宋学,因此在《圣哲画像记》中把王念孙和姚鼐并列。而从文学方面说,则是主张“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家训》)。从所用文笔来说,则又主张骈、散合一,《复吴子序》书曰:“弟尝劝人读《汉书》《文选》,以日渐于腴润。”他自己作文时就遵循这样的途径,吴汝纶《与姚仲实》书说,桐城派的文章气精体洁,平易而不能奇崛,“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这些主张,已与桐城文论的本来面目大不相同了。

但桐城派可并不因为曾国藩的大声疾呼而挽回殆势,这是因为他们文章中的“义理”或“经济”,都已赶不上时代潮流,只在文章作法上努力,无法写出成功的作品。尽管其后还有严复和林纾出来维持桐城派的残局,林纾以孤臣孽子自命,而又热衷于翻译小说,这就犯了该派“古文之体忌小说”的禁律,因此自命为桐城文派正宗的人还不肯引之为同调。只是不管桐城文派如何抱残守缺或曲意迎新,还是无法避免衰亡的命运。新文化运动起来之后,在一片声讨“桐城谬种”的呼声中,这一流派终于随着古文写作的衰殆而渐趋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