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燮探讨诗歌原理的著作《原诗》

第四章 叶燮探讨诗歌原理的著作《原诗》

清初三大学者指责明代诗文之病,可谓义正词严,沉痛迫切,然而文坛上仍然没有多大起色,还为模拟之风所支配。钱谦益《题怀麓堂诗钞》曰:“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沿宋、元之窠臼,排章俪句,支缀蹈袭,此弱病也;剽唐选之馀瀋,生吞活剥,叫号隳突,此狂病也;搜〔孟〕郊、〔贾〕岛之旁门,蝇声蚓窍,晦昧结愲,此鬼病也。救弱病者必之乎狂,救狂病者必之乎鬼,传染日深,膏肓之病已甚。”这样叙述诗风变迁,愤激有馀,说服力不足,因为他所指出的诗坛弊病还只是暴露出来的一些现象。这些问题是怎样产生的?如何才能走上正路?缺乏缜密的分析和论证。

有叶燮出,用历史的观点考察文学的发展,深入探讨了创作过程中的许多问题,在理论建设上达到了新的水平。

叶燮(1627—1703)字星期,嘉善(今浙江嘉善)人。康熙进士,官至宝应知县,被劾归。居吴县之横山,学者称为横山先生。著有《已畦集》三十卷。同郡汪琬以写作古文享大名,叶燮取他的十篇文章细加纠诘,名《汪文摘谬》,表现出很强的分析能力。他的文学理论主要见于《原诗》内、外篇中。

叶燮把文学的发展看成是自然运行的过程,他从研究文学史的角度提出问题:“诗始于《三百篇》”,一直发展到当代,“上下三千馀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辞句,递嬗升降不同,而要之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这种历史进化的观点,认为每一阶段的文学创作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是由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所支配而不能不如此的,这就为文学上的创新提供了理论上的根据。

明代前后七子的看法与此相反,李梦阳倡言不读唐以后书;李攀龙说唐无古诗,又说陈子昂写的古诗其实不能称作古诗。这就是缺乏历史发展的观点而产生的偏见,因为文学是随时代的发展而进化的,这里既有继承的关系,又有发展的关系。举例来说:建安、黄初的诗,继承了“古诗十九首”的传统,“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诗乃有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开后世种种应酬等类”。从它“达情”而言,这是“因”〔继承〕;从它流为“诸体”而言,这是“创”〔创新〕:这是由于人事日繁而不得不如此的。古代事物都很简朴,后代的东西都比较精致,“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未尽者,得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文学作品中形式和技巧的发展情况同样如此。自《尚书》中的“虞廷‘喜’‘起’”之歌起,“自后尽态极妍,争新竞异”,这些都是由“理”“势”二者所决定的。“理”是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势”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一切事物都为“理”“势”所支配而不断向前发展着。后人学习前代作品而又有不同,“因而实为创”,这样的继承也就是创新。唐人写作古诗,如果只去摹习汉、魏的声调字句,那只能称作汉、魏古诗,不能说是自己的古诗。唯其“不肯沿袭前人以为依傍”,才有自己的成就。因此,文学史上的“健者”,“虽各有所因,而实一一能为创”;“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也只有创新才能使文学生生不已。唐诗固然高妙,宋诗也有成就,后人崇唐抑宋,入主出奴,都是缺乏历史观点的一偏之见。“窃以为相似而伪,无宁相异而真,故不必泥前盛后衰为论也”。这是基于历史进化观而提出的文学发展观,用来批判崇古非今的谬论,甚为有力。

叶燮的这种意见,汲取了公安派的研究成果,而“踵事增华”之说,则又继承了萧统的学说。他比前人说得更为透彻,但还不能算是他的创见。

诗歌必须创新。怎样才能创新?公安派一味强调独抒“性灵”,偏重主观的感受,立论偏颇,无法开拓宽广的诗境。叶燮则从主客观两方面的结合着眼,并对二者所包孕的许多重要因素作了细致的分析。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尽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此举在我者而为言,而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讴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

他举草木为例,说是“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天乔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据此可知:“理”是事物发生的依据,“事”是事物存在的现实,“情”是事物表现的情状。客观事物无不具备这三个方面,这就表现为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和变化无穷。明代诗文各派喜欢谈“法”,老是想用几条刻板的写作手法去穷尽诗文创作的奥秘,殊不知作为反映对象的客观世界极为繁富多样,决不是几条僵死的法所能牢笼的。这里叶燮用反映论的观点批判了前人的模式论。

叶燮反对先验的“法”,否认诗文中有这类万应良药,但并不是说创作诗文不存在“法”的问题。他要求从反映客观事物的角度去概括出“法”来。“先揆乎其理,揆之于理而不谬,则理得。次征诸事,征之于事而不悖,则事得。终絜诸情,絜之于情而可通,则情得。三者得而不可易,则自然之法立”。所谓“自然之法”,就是区别于前人的人为之法而言的。“自然之法”又可分为“死法”和“活法”。“死法”只能用来反映事物的常态,例如脸上耳、目、口、鼻的位置,这是人人都能看得到讲得出的,叶燮称之为“定位”。但世上还有“美之绝世独立”者,尽管五官位置与常人无异,而自有一种超乎形迹的风流体态,这就得讲求“活法”了,叶燮把这称之为“虚名”。“虚”是相对于实而言的,它要求诗人“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正如下文所说的,“虚名不可以为有,定位不可以为无。不可为无者,初学能言之;不可为有者,作者之匠心变化,不可言也”。

叶燮所以创造“定位”“虚名”这一对概念,从反映对象而言,是要求区分开事物的常态和变化;从文学创作而言,则是维护诗歌的美学特点,批判执而不化的写作程式。“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此岂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这说明叶燮追求的诗歌境界超出于事物的形迹表象,它要离“实”就“虚”,呈现出文学作品虽出之于虚构而更为真实可信的艺术特点。“所谓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则又提出了诗歌“虚”中有实的美学特点。这里阐述了诗人的构思特点。它超越于事物的具体形态,不用理性的陈述而具有完美的思想深度,似乎排除了逻辑思维的参与,然而依靠形象思维的特殊方式却达到了高度的思想性,塑造的形象超越于形似而达到了神似的境界。

他举杜甫的许多诗歌作说明。《摩诃池泛舟作》中有句曰“高城秋自落”,“秋”不能自“高城”而落,“理”“事”俱似不通,然而细细体会,又觉得“理与事俱不可易”。这类有关诗歌的形象特点的阐述都是精到而富于启发性的。但他为了强调“虚名”的重要意义,有时把诗歌的特点说得过于玄虚,而对“定位”的重要性又过分加以压抑,则是理论上的不足之处。因为“虚名”有赖于“定位”,只有在“定位”的基础上提高到“虚名”,才是可信的提高,否则诗歌创作仍会重犯“独抒性灵”者“不拘格套”而出现的弊病。

以上是就创作中所反映的客观事物方面而言的。从诗人本身来说,其水平的高下,又为“才、胆、识、力”四项条件所决定。

叶燮曾经分析过四者的重要性。“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人的“才”似乎是先天的,但它为“识”“胆”所决定,“唯胆能生才”,“内得之于识而出之而为才”,所以“才”也为后天的因素所支配。

四者之中,“识”最重要。“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识”对具体事物的理、事、情而言,是指观察,表现为对客观世界的分析、判断和鉴别、取舍的能力;对诗学原理的探讨而言,是指见解,这就是思想水平高下的问题了。观察外物,“其道宜如《大学》之始于格物”,这样就能提高见解。见解一高,“胆”也壮了,“才”也外现了,于是又落实到“力”上。“力”指诗人的创造力。叶燮重创新,凡能开辟一代诗风的人,都曾详加论列。唐诗重杜甫,宋诗重苏轼,而“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尧臣〕、欧、苏、王〔安石〕、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大约就是看到了韩愈“以文为诗”而导致宋诗的形成和成长,目光是敏锐的,说明他对文学上的变迁递嬗确有研究。叶燮对韩愈的创造力持赞赏的态度,但对受“以文为诗”的影响而产生的流弊却缺少应有的叙述。

这些观点又是怎样形成的呢?论学主识,当然是受到了刘知幾的影响,《新唐书》本传上载其语曰:“史有三长,才、学、识。”对后代影响很大。但形成叶氏这种观点的直接源头,应当是前代的理论遗产。《续藏书》卷十二《席书传》载其选学子事王阳明为师事,李贽评曰:“即此一事,公之才、识已足盖当世矣。……然有识而才不充,胆不足,则亦未敢遽排众好,夺时论,而遂归依龙场,以驿丞为师也。”他在《焚书·二十分识》中又指出“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袁中道《妙高山法寺碑》载李贽评袁宏道“真英灵男子”,“盖谓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说明叶燮的文学理论确曾受到李贽和公安派的很大影响。

叶燮还对创作理论作了进一步的概括。从“理、事、情”来说,“又有总而持之、条而贯之者,曰气。事、理、情之所为用,气为之用也”。“气”是唯物主义者经常用来指称物质本体的一个概念,叶燮以为它是事物的“理、事、情”之本,说明他的理论奠基在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原理之上。从诗人的主观方面来说,叶燮强调的是胸襟,胸襟指诗人的修养和抱负,这又是由“才、胆、识、力”所决定的。胸襟可由后天的各种条件形成。它的理论之所以突过前人,就在于摆脱了前人论述抒情诗时偏重主观的缺点,而把理论置于唯物主义的基础之上,反对形而上学的先验和武断,具有若干辩证法的因素。

叶燮克服了就诗论诗的局限,分析了诗人创新的主客观因素,细密详备,自成体系,取得了不少新收获。

叶燮以名位低下之故,声名远逊于同时之王士禛,然而王氏对其诗论颇为尊重,以为能独立起衰。沈德潜是叶燮的弟子。他的个别论点曾受叶氏的影响,如重视“识”,强调“第一等胸襟”……这是承袭师说的地方;但他转而推崇前后七子的复古道路,则与叶氏主张发展的学说正相反对。由于清初复杂的政治形势的影响,三人的学说呈示出各不相同的面貌。今为叙述上的方便,先把叶氏之说介绍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