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工智能的“创作”缺陷及困境
如上文所说,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和自然语言生成技术的加持下,人工智能能够简单地接收、处理、反馈人类所输入的语言文字信息。但是面对“文学创作”的高冠,以“微软小冰”为代表的“诗人”要名副其实地戴上,依然是有难度的。为什么“微软小冰”不能被称作“诗人”?在她的语言生产程序之下,主要存在着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微软小冰”的创作建立在大量的文字数据库之上,由于自然语言生成技术的局限性和人类语言的复杂性、多样性,“微软小冰”创作的诗歌事实上只是看似原创的文字排列组合。“游戏极度发烫,并没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携带的人,甚至慷慨地变成彼此,是世界传递的一块,足以改变个体病毒凝固的美感。你露出黑色眼睛,苍白的皮肤如沉睡般充满床上,数百个闪电,又缓慢地开始一阵厌恶。你再次抬头,把那些不完备上呈现的幻觉。可他离开你,消失在晨曦中。绸缎般包围。”作家陈楸帆坦诚在《小说界》发表的短篇小说《出神状态》,这一部分内容则是由人工智能完成的。在没有人工加工的状态下,人工智能独立完成了这一段文字创作。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人工智能写作程序“陈楸帆2.0”在被输入主语和关键词后,其生成的语段存在着零散、语意模糊、语焉不详等问题[23]。这些句子的来源也可以让我们看到,所谓的人工智能写作其实只是文字组合。上百万字的陈楸帆作品成为人工智能写作“陈楸帆2.0”的语料库和数据库,在大量的数据分析、文字整理后,“陈楸帆2.0”总结出语句统计规律,进一步解析陈楸帆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句式、语气、形容词,并把这些语词按照规律拼接在一起,生成自以为原创的、具有文学性的句子。在这个过程中,“陈楸帆2.0”也有可能直接在语料库中抽出一两个句子,不经过任何的算法加工或句子重组,直接生成表层文字,产出文字,这给作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次看到AI程序写出来的句子时,我觉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写的,有先锋派的味道,像是诗歌又像俳句或者佛偈。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没有逻辑性,也无法对上下文的剧情和情绪产生指涉性的关联。”[24]这是作家陈楸帆对于人工智能写作谈到的感受。人工智能写作软件产出的文字堆砌,往往文风混乱,难以自洽,这个时候通常需要创作主体——人,进行后期的加工、修改,才能最终呈现出一份完整的作品。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人工智能写作软件有根据语法模型生成句子的能力,但还不具备根据上下文语境贯通语义、自成一体的能力,意味着人工智能的写作其实只是更高阶的文字排列组合,并不存在“创作”这个概念。
第二,“微软小冰”创作的诗歌存在着图文关联度不高的问题。输入图片和文字自动生成现代诗歌是“微软小冰”的写作过程,其操作步骤主要如下:第一步,选择图片和输入文字;第二步,从意象抽取、构思文学风格模型到开始试写;第三步,生成三种篇幅的诗歌。图片是小冰的灵感来源,数万首诗歌是她的语言模式和词语积累[25]。翻阅“微软小冰”创作的诗册,其中《你是微云天梢上的孤清月亮》堪称其代表作:
寂寞的路上的孤庙里的飞
微露着一只美丽的粉腮
火光星中的光明的影子
醒做梦的梦话
还有古庙的石岩
梦中的苦楚是美丽的光景的梦中
你是微云天梢上的孤清月亮
你的生命亦无光明
这首诗用孤庙、火光、影子、微云、梦等意象营造出一个哀戚寂寞的梦境,散发着淡淡的伤感与落寞之情,其意象的唯美、思绪的飘逸、情感的含蓄颇有一番现代诗歌的风味。整体来看,除却个别语词读起来稍显机械,诗的意味还是比较浓郁的[26]。再看小冰的其他作品,就不难发现,其高频使用的固定意象集中为梦、云、风、太阳、天空、花、雪、月等,且在很多诗作中对以上意象的表现比较单薄牵强,有着明显的拼凑痕迹。不管输入什么样的图片,我们都可以看到,固定意象总是局限在那几种事物中。在另一首诗《我寻梦失眠》中,这样的现象尤其明显。以下是《我寻梦失眠》的原文:
康桥
新鲜的
未经三月之蕙风已不追踪
在梦里我寻梦失眠
我是一座长桥
你可以找到我新鲜的爱情
将希望之光投射到你
也不知道是风
这首诗作的配图是一幅有桥有水、带着郁郁葱葱树木的秋景图,由于我们无从知晓这首诗创作时输入的关键词是什么,但从整首诗呈现的效果来看并不能令人满意。在这首诗描绘的图景中,我们无法直观地感受到秋景的存在,或萧瑟或温暖,或孤单或温暖,我们都无从感知。同时,在这首诗中,存在内容语义不完整的问题,很明显地看出,它杂糅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不知道风是往哪一个方向吹》和汪静之的《蕙的风》,有着浓重的模仿痕迹。由于图像识别系统的支持,“微软小冰”能够处理图片信息,但其局限性在于,小冰对图片的识别处理能力不够完全。一般情况下,输入的图片可能大同小异,一般自然景物都包括:太阳、阳光、天空、云、树、花、鸟、海、月、星等,若是人物则在诗歌中通过笑脸、欢乐、幸福等词来描绘。但有一些事物“微软小冰”无法识别出来,如伞、火车、商店等物品、场景。事实上,“微软小冰”作画作诗都只采集表层信息,抓住部分特点,无法做到深入作品的时代背景、人文内涵、绘画技法、颜料运用等方面,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微软小冰”生成的诗作与操作者输入的图片存在关联度上的缺陷的问题。
第三,缺乏情感温度是“微软小冰”在文学创作领域的硬伤。“人工智能文学作品的机械化、模式化是人类文学创作现状的映照,呈现的是文学的‘形’,而无文学的‘魂’,表明人类对于文学本体失去了内里的判断力和标准,失去了孙悟空那双能洞察妖怪本形的火眼金睛,而大多数人都是认可其‘形’而已。”[27]人工智能写作是立足于海量的数据存储、高阶的智能算法、先进的语言生成技术等,而诗歌和文学的创作则是受到创作主体的人生经历、情感积累、文学素养、学习能力等多个因素影响。从这个判定范畴来说,人工智能的文字输出没有理由被称作是“文学创作”,简单的文字组合、排序不是文学创作的表现形式,大数据下的海量信息也不是文学创作的生长土壤。与人类创作的诗歌相比,“微软小冰”生产的文字具有很明显的特征:机械地模仿、重复,大量相同的词语组合,并不流畅的句子表达,甚至出现错别字。这些情况在“微软小冰”出版的诗集中很容易被看到。例如,在“微软小冰”出版的诗集中《是我的心的世界回望着》和《让我泛着夜空颜色的眼眸》就很具代表性,前一首的节选如下:
是我的心的世界回望着
铸成了今夜之梦
读诗的人们有的早已醒来
而太阳落了下去
铸成了我的生命的颜色
善于寄居才将身体瓦解重铸
坚强的旅途有时候
化作几个柔软的音符
叩响一颗心
却在成千上万颗心中发出回音
这一段是“微软小冰”所写,其中,“世界”“梦”“诗”“人们”“太阳”“生命的颜色”都是意象的展现表达。在给出同样的文学条件后,人类所做的诗歌与其有很大的区别。其中,研究者余梦帆、刘川鄂所做的诗歌原文如下:
让我泛着夜空颜色的眼眸
看过流水和云影
今夜的星辰发出无量的光
刚刚好我们都在仰望星空
……
通往校门口的路上
曾经泛着小雨
两个背着书包的背影
在同一个伞下
打湿了半边身子仍没走到尽头
这一段是人类主体性发挥下所作的诗歌,着重描绘着生活细节,具有极强的生活画面感。换句话说,这首诗很接地气。而“微软小冰”的创作显然没有达到这种效果,其创作文字重叠和堆砌严重,深入人心的表现效果也没有做到,只是浮于文字产出的表面。“诗歌可是人类守护的最后一块具有独特性的禁区,那里珍藏着人们最丰富、最纯粹的情感,无法复制。而那个冷冰冰的机器——至少我们在心里这样认为——它哪里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痛、什么是迷茫、什么是忧伤,居然能写出‘创造性’的诗?”[28]诚如蒋曼所说,诗歌是人类的最后一片禁区,“冷冰冰的机器”真的能够创作出表达人类丰沛而真实、复杂而深刻的情感吗?文学的这片禁区,是否真的允许人工智能踏足?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机械伦理学学者帕特里克·林(Patrick Lin)采用伦理视角去探究人工智能文艺,认为AI艺术将冷冰冰的技术理性无限放大,是对人类艺术的威胁。人工智能写作的创作来源是重复的词组组合,是不包含任何感情的文字输出;而诗歌,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文化形式,是人类最真实的情感表达和抒发。这样的差距之下,以“微软小冰”为首的一系列写诗软件显然不能被称为“诗人”。
在运用人工智能写作程序的社会大环境和趋势下,“微软小冰”写作的困境使其局限在基础的文字整理上,并不能够真正生产具有创造性和原创性的文学作品。“微软小冰”写作的主要困境在以下两个方面,即不饱和的诠释视域和无经验基础的深度学习[29]。
在互联网时代,马克·波斯特认为“社会空间中充满了人与机器的结合体”,它是主体的现代型形式。诠释一首诗歌,实际上是诠释者与诗人不断对话的过程。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虽然看似人机合作的产物,实际上并非如此。这类创作过程涉及使用计算机写作软件,其中操作者按照预定程序的要求设置诗歌的主题、艺术风格以及其他关键词。随后,系统根据这些设定进行诗歌创作,然而,使用该软件的个体并未充当创作者的角色,而更像是命题作文的出题者。写作软件的程序设计者可以被称为计算机写作软件的创造者,因为他们为人工智能文学的诞生提供了可能性,并为其提供了相关文学数据,以供学习和创作之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程序设计者能够控制创作何时发生以及创作的内容。因此,他们也不能被视为人工智能文学的真正作者。在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追求人类的短期利益是主要驱动力,将人工智能创作的“艺术作品”视为人类的创新成果,则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表达。我们并不否定人类赋予人工智能创作文学作品的权利,但是当前的人工智能只是人类创作的“空心”模仿,没有形成超越人类的艺术表达,难以建立起滋养人类艺术文明的广域精神园圃。
第二个关于人工智能创作的挑战是深度学习的无经验基础。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的实现关键之一是学习,而学习方式包括深度学习和增强学习。深度学习是利用多层神经元构建的神经网络来获取信息,然后基于学习大量人类文学作品的经验总结创作规则。通常深度学习需要与增强学习相结合,后者是通过与环境互动获得奖励和惩罚,以自主调整策略。在创作过程中,人工智能需要按照特定的指令执行任务。以古体诗词创作为例,这些指令涵盖了风格、主题、格律和语言等方面的要求。用户提供相关关键词,然后系统可以生成相应的诗歌。然而,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有其限制,它仅依靠已总结的规则来创作,是自上而下的逻辑推理方式,因此,在创意方面相对受限,缺乏必要的创新性。
传统的文学模仿旨在再现世界图景,让人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而零经验的人工智能难以真正认识人类精神的客观化物,不可能写出独创性的内容。人工智能进行的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是对文字的重新组合和排列,缺少了人类主体内容生产的灵韵和生机。没有个人体验,就不能产生有灵魂的文学。人工智能文学只是对人类作品的拼贴与复制而已,说是鹦鹉学舌也不为过,不能真正打动人心,让读者失去深入诠释的动力。